成天上树的日子 精彩片段:
蟒蛇
大约是一九二八年,这事发生在法国某个殖民地的一座大城市里。
礼拜天下午,巴尔贝寄宿学校里其余的姑娘们都回家了。她们,她们在城里有“代家长”。晚上回校时,她们看够了电影,在“宝塔”吃饱了下午点心,玩够了游泳、汽车兜风,还有网球。
我可没有代家长。我整个礼拜都与巴尔贝小姐待在一起,礼拜天也不例外。
我们去植物园。去那里不花什么钱,却可以让巴尔贝小姐跟我妈妈索要额外的“礼拜天出游费”。
我们去看蟒蛇吮吞它的周日小鸡。在非周日,蟒蛇不吃别的东西。只有死动物肉或者病鸡。但礼拜天,它却可以吃鲜活的童子鸡,因为人们更喜欢这样。
我们也去看凯门鳄。二十年前,有一头凯门鳄,那是一九二八年养在那里的凯门鳄群中某一头的叔公或者父亲,这头凯门鳄曾咬断殖民军一名士兵的腿。那条腿从腹股沟的高度被咬断,因而使那可怜的士兵告别了军人生涯。他原本是闹着玩,用自己的腿去轻轻戳凯门鳄的嘴,哪知鳄鱼要玩就玩真个儿的,毫不客气。自那以后,在鳄鱼塘周围便支起了栅栏,如今,大家可以绝对安全地观看那些鳄鱼半睁着眼睛睡觉,为它们昔日的罪行浮想联翩。
我们也去看爱手淫的长臂猿,或生长在红树林沼泽的黑豹,那些黑豹在水泥地上快干死了,它们被关在铁栅栏里,永远拒绝透过栅栏看人的脸,因为那些人为它们极度的痛苦像魔鬼一样欣喜若狂;黑豹们眼巴巴望着亚细亚一条条绿色的江河河口,那些猴群众多的江河河口。
我们如果去得太晚,就会发现蟒蛇已经躺在鸡毛床上打瞌睡。我们仍然在它的笼子前面站上好一会。已经没有什么可看了,但大家都知道片刻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谁都会站在蟒蛇前面,思绪万千。那是凶杀之后的平静。那无懈可击的罪行是在雪白微温的鸡毛里完成的,那些鸡毛使小鸡的无辜显得更现实,更具有慑服力。那样的罪行没有污点,没有流血的痕迹,也没有悔恨。那是可怕灾难之后的秩序,是犯罪场所里的平静。
它盘成一团,黑黑的,亮亮的,像露珠一样发光,光泽比山楂树上的露珠更清纯。它的形体值得赞叹,圆得丰满,柔软,壮实,像一根黑色大理石圆柱不胜千年的疲劳而倾覆,最终盘成一团,并突然瞧不起它背负的沉重的自豪感和波浪起伏似的缓慢。这时,蟒蛇被体内的能量刺激得浑身哆嗦,它通过极其悠然自得的消化过程将小鸡融入体内,有如沙漠里灼人的沙子吸收水分;这样的圣餐变体是在神圣的宁静中完成的。在那绝妙的体内宁静中,小鸡变成了蛇。在均匀的长管内,两足动物的肉以令人晕眩的幸福不声不响地溜进了爬行动物的肉里。它的形体本身就难以辨认,滚圆的,外部没有任何明显的抓捕器官,却比任何爪子、手、掌、角或钩更有攫握能力。不仅如此,它浑身光得像水,众多物种中没有一样比它更光滑。
由于她的年龄和她的老童贞,巴尔贝小姐对蟒蛇完全无所谓。蟒蛇对我个人却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那样的情景使我成为爱冥想的人,也许还会让我精神振奋,假如我思想更活跃、更丰富,假如我的心更细,假如我有更宽广、更讨人喜欢的胸怀,直至重新发现一个造物主,重新发现世上善恶力量的明确分界线,这两种力量都是永恒的,一切事物都起源于这两种力量的冲突;或者,反过来说,直至起而反对所谓罪恶之源的丧失信誉,起而反对所谓无罪之源的信誉。
我们回寄宿学校的时候,我总嫌太早,回到学校后,巴尔贝小姐的房间里总有一杯茶和一根香蕉在等着我们。我们默默地吃着。之后,我就回到我的房间里。片刻之后,巴尔贝小姐又在叫我。我不马上回答她。她却一直在叫:
“来看一看……”
我便决定下去。否则她很可能会上来找我。我回到巴尔贝小姐的房间。我发现她老站在同一个地方,她的窗前,笑眯眯的,穿一件粉红色的连衣睡裙,双肩袒露。我站在她前面,注视着她,仿佛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情,我们之间好像有个默契,每个礼拜天她欣然带我去看蟒蛇回来之后,我都应该这样做。
“你看出来啦,”巴尔贝小姐温和地对我说道,“这个,这是件漂亮的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