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笑的爱 精彩片段:
Ⅶ 爱德华与上帝
6
爱德华就这样成功避开了眼前的危机;对于女校长一手操纵他的教师生涯,他总体上是满意的:他想起了哥哥的评价,哥哥对他说女校长一向偏爱年轻人,加上青年人的自信心的波动(今日还过分自信,明日就被怀疑摧毁了),他决定要作为男人,获取女君主的宠爱,胜利地经受考验。
几天后,当他如约走进女校长的办公室时,他试图采用无拘无束的口气,不失时机地在对话中掺入一段亲密的评语或者巧妙的恭维,或者以一种谨慎的暧昧强调他地位的特殊性:一个任凭女人摆布的男人的地位。但是,实际情况不允许他来选择谈话口气。女校长亲切但万分持重地和他谈话;她问爱德华读什么书,也提出几本书的名字推荐他读,因为她显然希望着手进行针对他思想的一项长期工作。最后,她邀请爱德华去她家。
这种持重已经制服了爱德华美丽的自信,他低头溜进女校长的公寓,想利用自己的男性魅力征服她的念头一丝也没有了。女校长让爱德华坐在扶手椅上,开始了非常友好的谈话;她问爱德华喝点儿什么,也许来点儿咖啡?他说不。那么来一杯有点度数的?他感到拘束,就说:“如果您有白兰地的话。”他立刻害怕说了失礼的话。但是女校长亲切地说:“没有,我没有白兰地,我只有一些葡萄酒……”她拿来半瓶葡萄酒,里面的酒刚好够两杯。
然后她说爱德华不要把她当作宗教裁判所的法官;每个人,不言而喻,都有权有自己认为正当的信仰;人们当然可以考虑(她立即补充道)这样的一个人能否待在教育工作岗位上;所以他们认为不得不传唤爱德华(尽管心里不愿意),和他讨论,而他们非常满意(至少,她本人和督察员)他真诚地同他们谈了,一点没有试图否认。她已经同督察员谈了很长时间爱德华的情况,他们决定六个月后再找他进行一次谈话;在此期间,女校长必须利用她的影响帮助爱德华转变。她再次强调她所给予的只能是一种友好的帮助,她既不是宗教裁判所的法官,也不是警察。她随后说到曾经严厉抨击爱德华的那个教师,她说:“他自己也有烦恼,他就喜欢让别人陷入困境。女门房也在到处宣扬您的桀骜不驯,说您固执己见。她认为应该把您赶出学校,没有办法让她改变看法。显然,我不同意她的观点,但是,从另一个方面,必须理解她。我也同样,我不大喜欢把我的孩子们交给一个在街上公开画十字的教师。”
就这样,女校长用滔滔不绝的话,一会儿极尽宽容之能吸引他,一会儿极尽严厉之能威胁他。随后,为了表明他们的会面确实是一次友好的会面,她转换了话题:她谈起了书,把爱德华领到书柜前,详尽论述罗曼·罗兰的《欣悦的灵魂》,并生气爱德华竟没有读过。然后她问爱德华是否喜欢学校,在得到一个例行的答复后,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来。她说她为她的职业而感谢命运,她喜欢她在学校里的工作,因为,在教育孩子的同时,她和未来保持着有形和无时不在的联系,只有未来可以最终评判我们周围大量存在的痛苦。(“是的,”他说,“必须承认。”)“如果不是考虑到我在为某些比我自己的生活更伟大的事情活着,我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说到这儿,她一下子变得非常真诚,可爱德华不清楚她是要藉此忏悔,还是要开始一种关乎人生意义的意识形态的论战;他更希望在这些话中听到有关私人的影射。于是,他压低声音,谨慎地问:
“可您的生活,生活本身?”
“我的生活?”女校长重复道。
“是的,您的生活。您不满意吗?”
女校长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爱德华几乎怜悯她了。她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丑女人;黑头发衬托着瘦骨嶙峋的方脸庞,鼻子下的汗毛让人联想到小胡子。他一下子抓住了她生活的全部痛苦;他看到显露出一种强烈性感的相貌;他也同时看到显露出不可能满足这种强力的丑陋;他想象她在斯大林死的那天热衷于化身为一尊痛苦的活雕像;她热衷于出席无数的会议;热衷于同可怜的耶稣斗争;他明白了所有这一切只是她那不能随意发泄的欲望的一个死气沉沉的出口。爱德华是个年轻人,他的同情心尚未泯灭。他理解地看着女校长。但是,她似乎羞于她不情愿的沉默,便用一种希望高兴起来的声音说:
“总之,问题不在这里,爱德华。人不是只为自己活着。人总是为了什么事活着。”她直视他的眼睛,“问题在于知道为什么。是为某些真实的事情,还是虚幻的事情。上帝,这是个漂亮的概念。但是人的未来,爱德华,是一种现实。我正是为了这个现实活着,奉献一切。”
这些话,她也同样是满怀信心地说出来的,以至于爱德华不停地感受着片刻之前在他心中意外萌发的理解之情;他觉得他对他人撒这么一个弥天大谎实在太愚蠢,并认为更亲密的一轮谈话将给他提供机会停止他那卑鄙的(也是困难的)欺骗。
“我完全同意您的观点,”他急忙表示同意,“我也是,我更喜欢现实。您知道,不要把我的虔诚看得太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