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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市民的自白_第二部 第四章

马洛伊·山多尔
外国小说
总共9章(已完结

一个市民的自白 精彩片段:

第二部

第四章

1

从巴黎到世界,道路笔直:需要的只是抬腿启程……有一年春天,我去大马士革旅行。我搭乘一条破轮船在地中海的港口间漂泊了三个月,之后抵达布列塔尼的一座小渔村,在那里一直逗留到大雨瓢泼的秋季。在这个春季旅行和布列塔尼的长夏之后,我突然从秋天开始工作。我回到巴黎的住所,就像学会说话的孩子,无拘无束、毫不胆怯地表白自己。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很难阐述。我不能把它称作“体验”,因为我并不了解在心灵深处释放这股自然洪流的精神过程,并不了解化解所有疑虑与戒心的、几近厚颜无耻的写作和表达本领。我知道,我记下的文字并不完美,含混不清,形式松散——但是意愿与决心已使我对这种内源的强迫无力抵抗。我写了一本书,写得并不好。我在写作过程中遇到了许多之前从未遇到过的物质、形式和语言的阻力。这些阻力让我意识到,在此之前,我只是在雾里、风里、暗夜里历险,跟迷雾搏斗——现在,一切全都隐约若现,已经天光大亮,我从青年时代摇摆不定的维度坠回到地上;我跟物质现实发生了冲突,脚下绊到了可摸、可触的实体般阻碍。

即便如此,我记得在大马士革的一天清晨,有一个问题毫无“预警”、那么明晰、简单、冷峻、无可回避地摆到我眼前:“应该做一点什么?”仿佛有谁高声读出我脑际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我经历的那个清晨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但直到现在我都能看到那座白灰墙环绕、种了桉树和橄榄树的庭院,看到摆在铺有条纹桌布的桌子上的蜂蜜罐和摊在茶杯旁的一份《贝鲁特报》。大概在清晨七点钟,已然阳光如瀑,这座摇摇欲坠的东方旅店的庭院一片寂静,是那样的寂静,我以前从未感受到过;大毁灭的寂静,突如其来、毫无缘由的幸福感,仿佛你一下子明白了:生活为你安排了什么,或为你设置下什么障碍。即使爱情的销魂瞬间,也未曾赐予我如此彻底的幸福感。这不是别的,这是光明,借着这束光的光亮,你一下子看到了生命的风景——在那短短的一刻,你看到了在两次毁灭之间的生命。在大马士革,类似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数学家庞加莱☾1☽记录说,他曾花许多年时间解析一个几何学问题,但殚精竭虑也未能获得任何进展,直到“一天早晨他登上一辆公共汽车,因为他想去卡昂☾2☽旅行”——这时候,就在他踏上公共汽车踏足板的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就在他几乎没想这个问题的刹那,竟然高兴地找到了答案,旅行中他也没再多想这个问题,就像一个人在背心口袋里找到以为丢失了的怀表;几个月过后他才坐下来,如释重负地解析了这个复杂方程式……如果有谁没在工作中遇到过这样的瞬间,说明他未跟生活和世界建立起真正的关系,他错过了生命中一个难以解释的巨大历险。这种“历险”就是工作:一个人总有一天会“遇到”它……大马士革的清晨,并没给我留下别的记忆,只有我记下的几桩小事;的确,我记得那次“体验”发生时的场景,格外清晰地看到那个庭院、蜂蜜一样金黄色的阳光和黑如沥青的阴影;但是,这就是我关于这宗真实体验的所有证据。我朦朦胧胧地看到自己在许多羽翅中间;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我在想什么了。我也忘掉了那一闪而过的瞬间:我生活在那个松散的时间维度里,分钟和小时都丧失了它们自身的价值。就在这样的一个瞬间,一道明耀的光束投向心灵的风景;我们看到了在此之前隐在朦胧之中的新领域,看到风景中有众多熟悉的人物。

我在东方流浪时获得的那种莫名、乏味、平静无澜的“体验”,让我发现了我应该谨慎启程的方向,我该朝那里走去的人、路和方法……很长时间我们都以为,我们熟知自己的欲望、倾向和脾气的天性——因为在这样的瞬间里,刺耳的喧嚣提示我们(因为寂静的弱音也能像强音一样刺耳):我们所生活的地方,跟我们喜欢生活的地方截然不同;我们所做的事情,跟我们真正会做的事情截然不同;我们寻求另一类人的宽恕或激怒他们,我们冷漠、耳聋地住在远方,远离那些我们真正渴求并与我们命运直接相关的人们……那些听不到命运提示的人,会永远活得粗陋,懵懂,偏离正轨。这并不是梦,也不是“白日梦”——某种疾风暴雨般的精神状态提示我们,什么才是我们生活中的真实之物;什么才是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的任务,只有我们担负的义务,我们的宿命。这些瞬间显示出:什么是生活中的个体之物?什么是在普通人的命运和苦难中属于自身个体的独特内容?我从来未曾冥思苦想,从来没寻求过这样的瞬间,我只是怀着夜游神的平静听从指令。这是另一种梦,是在睡眠与清醒背后呈现的幻影,它有时提示我们关注那些跟我们有着某种关联的人,关注工作或友情的群体,关注那些我们在她们身上寻找爱的女人;假如我听从无声信号的指引,我永远不会迷路。

关于这种“经验”,实在难以用语言表述。关于那次东方之行,我只能唤醒这一点点记忆。后来,我又曾到那一带去过,我曾去尼罗河畔的苏丹旅行,到过喀土穆☾3☽,无所事事地待在耶路撒冷,站在黎巴嫩的山顶举目眺望;但是,我在第一次东方之行途中,在大马士革的清晨意外感受到的那股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幸福感,我在别的任何地方都没有遇到过,再也没有。后来,我遇到的多是些花里胡哨的异国情调、民间原始素材和护照上的漂亮印花……后来,我再没看到过这样令我流连忘返的风景,再没看到过一座这样吸引我前去居住的城市。“我学会了”旅行,就像掌握了一项常规技术,我懂得了如何卓有成效地思考和感受;但是,无论多么激动人心的风景,再也没能给过我像在第一次东方之行途中感受到的那种幸福的眩晕。我越来越少感到旅行是那种有计划、按行程的既定行动;就是在今天,对我来说也一样,离开一个熟悉的地方,要比抵达一个陌生之地更重要。这种复杂的不忠,就像一种疾患,决定了“我的人格”,决定了既让我痛苦又使我成为“我”的缺点和能力,也影响到我的旅行,为我制订出行程表。不忠者不仅对爱情不忠,还对城市不忠,对河流不忠,对群山不忠。这种偏执倾向要比一切道德公理都更加强大。我“欺骗”城市,就跟欺骗那些事后偶会思念的女人一样;我计划去威尼斯住几个月,但第二天我就从那里逃走,突发奇想地投宿在某座杂乱无章的末流小城,随后一住就是几个星期……一个人对于各种关系的态度都是一样的;他对“小世界”不忠,也肯定会对大世界不忠。倚在轮船的扶栏上,或靠在列车的车窗上,在我的精神行囊里装满了“乡愁”;面对世界的美丽我顶礼膜拜,慷慨陈词,可我忧伤而内在的理智却提醒说,我的陶醉、我的乡愁和我的激情是戏剧化的,是演出来的,事实上眼前的风景与我无关,我并不渴望去任何地方。家乡只有一个,那个讲匈牙利语的地方。跟文字命运相系的人不可能有别的家乡,只有母语。过了一段时间,我只怀着戏剧化的热忱和责任性的陶醉进行旅行。

我在青年时代做狂人、海盗式的旅行,感觉就像在世界上窥寻一头猎物,怀着野蛮人的激情、幼稚者和征服者的贪婪将山川风景和街巷旮旯都掠入记忆。然而,从青年时代的旅行中残留下的记忆,很快就变得模糊褪色。有朝一日,心灵踏上旅途,世界一片混乱。我们未经思考、没做准备、身不由己地踏上冒险之旅,即便是启程去印度,对我们来说也像做一次没多大花销、抬脚就走的周末郊游。内心不羁的不忠者,会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谨小慎微,一张贴在旅行社橱窗内暗示他旅途无限的招贴海报,差不多就能让他满足了。

2

伦敦,曾是我巴黎岁月的星期天。最初,我只敢穿过海峡☾4☽待一两天,小心翼翼地在市中心散步,在饭馆和博物馆里张着嘴愣神;熬过两三天的孤独之后(噢,那是黏稠、彻底、令人难忘的伦敦的孤独!),我在星期一早晨踉踉跄跄地赶回巴黎。这条几小时航程的狭窄水路距离并不长,但将我远远带离了熟悉的世界,仿佛去的是开普殖民地☾5☽。我喜欢旅途中那种冒险式的随意,喜欢乘气派的“英国列车”穿越诺曼底风景——在这条铁路线上,法国人装备了至今为止最特别、最时髦的列车车厢,在餐车内提供经过精挑细选的美味菜肴,列车员和检票员用折磨人的礼貌接待乘客。抛开许多世纪以来永恒不变的反感不说,唯一能让法国人在心里服气地默认其优越地位的文明之邦,就是英国!我经迪耶普☾6☽旅行,因为那条线上的火车票便宜一些。我喜欢在黎明启程离开巴黎,圣拉扎尔火车站嘈杂无序,停满了“帝国气派”的双层列车,来自周围地区的公务员和工人组成了一股灰色的人流涌进巴黎,虽然人流中的每个“个体”都很聪明,但他们循规守纪,秩序井然。我喜欢伦敦列车的风驰电掣,喜欢回家的英国游客的含蓄内敛,在他们的寒暄、举止和沉默中可以察觉到他们逐渐变为英国人的细微变化;列车每驶出一公里,每朝英伦海岸靠近一些,都能感觉到他们不仅在变为英国人,而且开始变得自闭……在迪耶普,列车紧贴着街道疾驰,驶向港口,驶向烧廉价煤、早该淘汰了的海峡客轮;当我们走上轮船的甲板,另一个世界在眼前展现,那是神秘的英伦世界。突然,一切变得更安静,更有序,更伤感。船来了,服务员端来热汤,驶离迪耶普才五分钟——还能看到繁华岸边的大饭店,大肚子的诺曼底人在那里用勺子品尝龙虾汤,喝高档红葡萄酒!——乘客们已经吃上了地道、难吃的饭菜,冷冻羊肉浇绿色的薄荷汁,餐厅里充满了羊膻味,面包又干又没味,葡萄酒很贵,而且是假的;感觉已经到了英国。乘客们跟平时不同,他们悄声地谈话;跑堂也跟平时不同,比法国跑堂更彬彬有礼,但似乎有更强的自尊心。空气中飘浮着弗吉尼亚烟草甜腻呛人的味道,船上的茶也很香,香得醉人……我喜欢在阳光下抵达白礁石的海岸,海峡的浪涛无情地拍打,小船颠簸,英国孩子们用很内行的呐喊估测船速;我喜欢看大海的深蓝色,距离福克斯通☾7☽或纽黑文☾8☽还有半小时的路程,海岸已经微光闪烁,巨大的轮船从帝国港口驶出,朝殖民地驶去,阳光灿烂,海峡的风又冷又咸,无情地刮在我们脸上。英国人裹着头巾和防水外套,全都聚集到甲板上,简直像儒勒·凡尔纳小说里描述的环游世界回来的菲利亚斯·福克☾9☽;他们嘴叼烟斗,举着望远镜朝海岸眺望,脸上挂着微笑……骨瘦如柴的老妇们也满脸微笑,海风吹拂面纱,在她们尖削的下巴周围飘摆;年轻人则玉树临风,故意绷紧他们柔韧、动人的身体曲线;所有人都在交谈,相识。在不远的海岸,在白色礁石与蓝色海水交界的地方,那里就是英国了。回家竟是如此这般地令人兴奋,就连每天沿着这条航线往返于岛屿和大陆之间的跑堂、水手也都一样。在英国客轮上,在抵达码头的半小时前,人们可以感觉到这条海峡不仅是岛屿和大陆的天然分界,还有着其他更多的意义。另一个世界令人心如鹿撞地从那里展开,在石灰礁岩的背后,那里的一切都跟大陆人知道、喜欢和希望的不同,那里有另一种公正,另一种尊严,另一种味道的啤酒和另一种天性的爱情,这种不同是如此地令人震惊,仿佛从迪耶普穿过海峡的游客们选择的是一条几星期之久的远洋航程;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久,就在两个小时前,我们还在大陆上跟法国跑堂争吵。在这里,离福克斯通还有半小时的路,已经没有任何人跟跑堂争吵。乘船旅行的都是绅士:乘客是绅士,司炉是绅士,刷盘子的也是绅士。他们是那样与众不同,那么不可思议地都是绅士;他们的神经以另一种方式接纳所听到的话语,缓慢地辨析隐在词语概念背后的道德观和内在含义,有的时候,他们过了半个小时才做出回答,这时候提问的人早就忘了自己刚才的好奇……但是现在,在抵达纽黑文前的最后半小时里,每个人都大声讲话。他们从世界回到自己的家,从他们在别处的帝国疆土,从印度、澳大利亚或加拿大,他们进行了征服,签订了贸易协约,游览了风景,肺里饱吸了新鲜空气;现在他们马上将坐进岛上某栋烟熏火燎的老屋里,遵守他们自己的岛国文明法规,不只在他们的行动上,而且在他们的神经内、欲望里、思想中也都自觉自愿地隐秘顺从……他们回家了。没有人会像英国人这样声势烜赫地回家。

英国人只要手头宽裕,一有闲暇就会带上积攒的所有英镑直奔大陆,闯入世界,因为他们不能忍受家乡的生活。他们不能忍受,因为他们感到无聊。他们的无聊是那样地自成体系,那样地神志清醒,无聊得全副武装,粮草充足,仿佛无聊是这个民族的首要职业。假如他们口袋里有五十英镑零钱叮当作响,他们就会立即跑到大陆,追逐阳光,追逐微笑,寻找私生活的另类自由,不用再那般地厅室整洁,窗明几净;在家乡,在秩序井然、一尘不染、由俗约惯例和精神恐吓控制的岛国,他们可不敢这样生活……对英国人来说,由于这种自由的匮缺,生活有时不堪忍受。他们奔向阳光普照的风景,奔向大陆或大陆城市匠气的日光,奔向里维埃拉,奔向殖民地国,因为他们是世界上最自由的民族,千百年来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用钞票从魔怪、嗜血、杀人的国王们手中购买自由。金融城☾10☽用钞票买下几百年来所有的法律和宪章,他们买下市民阶层的自由,并在拥有自由权利的领地内建立起文明社会的典范;只是他们在典范般独有的英国市民文明中,并非总可以无条件地感觉良好……他们怀着自罪感旅行归来,眼里闪着羞愧的光亮;他们沉默不语、低眉顺眼地踏上岛国的土地,因为他们曾背信弃义;他们回到岛上,回到家乡,继续在这个纯净、高级、他们所有人都心甘情愿为之献身的文明中生活,工作;只是他们不能忍受纪律严明的无聊日子。只有在这里会发生这样的荒唐事:战后,一位英国贵族在上议会发言,要求政府对生活的无聊采取措施!

低矮、舒适的列车行驶在英国的风景中,从人们的眼神和音调里,从他们的微笑和检票动作里,我能感到那股令人兴奋、神秘莫测的英国式无聊扑面而来,我用自己饱经磨难、惶惑不安的大陆人的神经,像抽鸦片烟似的品吸这种无聊。对于大陆人的惊恐症,伦敦是一座疗养院,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去那里隐居几日,我在弥漫全岛的疗养院式宁静中节食,调理,冲冷水浴。我喜欢抵达伦敦,也喜欢离开伦敦。英国人对他们家乡的情感也大致如此。我喜欢搬运工的风度,当他在维多利亚火车站从我手中接过行李,感觉像一位贵族大叔;我喜欢舒适、高大、老派、镀金、轿子一样的包租车,司机们每天都在车轱辘上画一圈喜庆的白箍☾11☽;我喜欢第一次深吸气嗅伦敦街道的气味,嗅那潮湿、略带霉味、混杂了油和羊脂的刺鼻气味,嗅闹市区街道茶和阿特金森牌洗手液的气味,还有金融城的气味,那是在金融城街巷内伴随历史的旧闻沉积、挥发了数百年的小手工匠作坊与商行的工料气味——我通常在晚上七点钟赶到那儿,坐在饭店大堂内,四仰八叉地陷在扶手椅里,在法律体制和世界上最为随意也最为坚实的社会俗约中,此时此刻我跟岛上的所有人一样,跟其他四千万居民一样,伸直两腿,眼睛盯着天花板,无聊地待上一个半小时,自由自在,随心随性,一直待到要吃晚饭。

3

伦敦的氛围充满了情色;也许,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座确切无疑地拥有情色氛围的城市。在巴黎,人们在街头长椅上接吻,在咖啡馆里做爱……但那里的情色幽隐而神秘,那里的情色总有层遮障,从来不是赤裸裸的。在伦敦,我从没见过一次在公众场合的吻手礼超过一秒钟或不合常礼。这个城市的情色的尖叫声在大雾中回荡。我喜欢夜里站到剧院门口,看人类最成功修炼出的身体穿着燕尾服和袒肩露背的夜礼服粉墨登场;我喜欢这些精挑细选的人们喜庆而得体微笑的怯懦柔弱。他们在剧院的前厅展示自己精心保养、完美打造的身体,像被驯教过的动物展示本领一般地展示风度,炫示他们的珠宝首饰;与此同时,我心里在想,为了这些经过完美无瑕的沐浴、受过杂技演员般锻炼的身体,每天都会有一个印度人或非洲人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死去。我像一名在一出惊心动魄的悲剧演出尾声赶到的观众,情绪激动地细心观察;演员们自己也这样辩解,戏剧的表现不可能完全平静无澜。为了每位这般养尊处优的英国人,甚至包括在伦敦饭店看电梯的男侍,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都会有有色人种在拼死地工作;他们还要为那些穿着入时、颐指气使、无聊散步的无业者工作,这类无业者大概有五百万人,从早到晚都在岛上公园的草坪上抽雪茄,在法国通货膨胀期间,这些人大多在布列塔尼的温泉疗养地度假,在那里手握高尔夫球杆花失业救济金。为了这整个国家,为了这座辽阔、碧绿、迷雾笼罩的岛屿,数亿人在其他国家、在世界上流血流汗,累死累活。没错,英国人自己也工作;但他们用不着费太多的劲,只需要做最重要的那一点点!他们只从事精英类工作和较为高贵的家务活。在我下榻的旅店里,英国客人在初秋租下一季的房间;他们带着猫、狗和家眷入住,整天都在客厅里转悠,码纸牌,或闷声不语,上午去打高尔夫球,晚上谈论当天打高尔夫球发生的事……他们这样一住就是几个月,远离曼彻斯特的工厂或埃塞克斯☾12☽的温室,他们无所事事地慵懒度日,手里捧着一本书,眼里带着一种冰冷而幼稚、令人难以接近、既无疑问也无解答、总是稍与人接触就陷入惶惑的眼神。在他们中间,我觉得自己多彩一些,只一点点,介于孩子和成年人之间;我很长时间都这样想,跟这些养尊处优、深受自我怀疑恐吓的大都市人相比,我对生活、生意和爱情的理解要丰富得多,生动得多,自信得多……这些人根本就没“活着”——我这样暗想——在躁动不安、从早到晚都将生活视为某种表演的中欧人眼里,他们不管怎么说都没有“活着”……大陆人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够知道,英国人根本就不“幼稚”;东欧用莱万特☾13☽人和中欧人的才智和勤奋谈生意,进行征服与扩张,但忽略了英国人的博闻和镇静。“接近他们是不可能的!”我不止一次地听到那些到伦敦冒险的中欧人这样抱怨。从某种角度看,他们在做生意方面比我们更有经验,在社会生活中比我们更圆滑更灵活,他们用不可动摇的镇静抵御我们经纪人式的伎俩!我们花上几个小时介绍,解释,证明;他们只是听着,最后说一个“不”字——然而这个“不”字,就像炮声一样隆隆回响。但是如果他们说“对!”——你不要总是一听就信。晚上,我去苏豪区☾14☽的一家意大利或西班牙餐馆吃饭,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放逐者。我对伦敦的记忆是四五个小时漫无目标的散步,每天夜里我从皮卡迪利大街步行回家,回到我投宿的“南肯辛顿”区;这些从夜晚到黎明、穿越沉睡中伦敦的散步,这种不可侵犯的、身为外乡人的孤独,在当时对我来说是一种现实的治疗手段。在英国人中做外乡人,通常都“不会感觉良好”;生活无聊,内心孤独。那些背负创伤、格外自负或傲慢的人(我肯定就是这种人,现在也是)在这里能够找到共鸣,从某种角度讲,他们这样能够感觉到自己更安全,更隐秘;他们知道,没有人会用一厢情愿的熟络和大陆式的亲密来碰触他们忧伤的秘密,没有人会不尊重他们的自负与痛楚……那些移居伦敦并自我感觉良好的中欧人,也总是逃避家乡的亲情。英国人相当留意他人的焦虑和底层人的创伤,并怀着同情之心予以体谅——伦敦是中欧人“自卑情结”的真正疗养院。大陆男人在伦敦一方面觉得自己是堕落者和不洁者,同时又觉得自己是受人尊重、享有治外法权、有优越感的外乡人。任何地方都不会这样尊重私生活的治外法权;然而,英国人一旦获得机会,他们对私生活的践踏要比任何地方的人都更加无情。我常去法院旁听离婚案庭审;四千万人垂涎跃跃,因为终于有一位内科医生对妻子不忠,他们终于也可以写、可以谈婚外性生活了——这位内科医生是在哪里遇到情人的?他们幽会过多少次?女仆说了些什么?用人是怎么撞见的?他透过锁眼看到了什么?——媒体和民众全都跪到了锁眼前,他们终于可以谈论性话题了……我有一位三十六岁的匈牙利朋友,他带着怀孕的年轻妻子去做检查,英国医生郑重其事地向他们讲解避孕工具的存在和使用方法;他当真认为,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从来没听说过安全、卫生的避孕工具……成年了的英国年轻人对性事的无知,远远超出中欧人的想象。但也正因如此,这座城市情色得异乎寻常,让人窒息,让人刺激。“冒险”这个词,只有在伦敦才能从小说的角度和薄伽丘的寓意上予以理解,而在其他地方,无论之前还是之后我到过的任何地方,都无法跟伦敦相比……最初那段时间,我对英国人聪明、热忱的虚伪感到震惊;后来,我学会了他们的技巧,并且快乐地生活在他们当中……比如在旅店里,门房怀着充满道德感的愤怒阻止女士上楼找我,之后告诉我说,“女士不能进入有床的房间”;他劝我租下隔壁的客厅,这样我就可以接待女士来访,因为“先生和女士可以一起坐在客厅里喝茶”。我不这样,又能怎么办?每天我都能学到点什么。

他们真像亲英派对我们宣传的那样异乎寻常、铁面无情、令人胆寒地“正经”吗?是的,他们确实很正经,至少在风度和外表上非常正经;然而,在四目相对的私下场合,我有时也惊讶于他们特有的正经。我生活在伦敦,仿佛是在欧洲学校最高的一个年级里读书,而且是读的一个特别培训班。我记得那些在外地度过的英国人的星期天,它让我理解了英国式的自杀;我记得有一位旅店里的室友,他每天晚上都身穿燕尾服,手拎一瓶法国红酒回到旅店房间,坐到壁炉前伸直两腿,他就这样坐着,穿着燕尾服,一直坐到午夜,这时他才躺下睡觉。英国人无聊得就像关在笼中的高贵野兽。有的时候,我害怕他们。

作品简介:

* 再现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东欧新兴市民阶层的生活全景

* 勾勒欧洲大陆当时动荡不安、复杂激进的岁月影像

* 跨越世纪,纵横欧陆,一部大时代的百科全书

【堪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杰作,自匈牙利文移译的首部中文译本 】

它兴起于匈牙利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它是包括贵族、名流、资 本家、银行家、中产者和破落贵族等在内的特殊社会阶层,它就是小说里的“市民阶层”。

这是一个“市民”的自白,这是一曲唱给布尔乔亚最后的挽歌,这是一幅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东欧新兴市民阶层的生活画卷,这是一段颠沛流离、孤独决绝的流亡岁月。

《一个市民的自白》是一部自传体小说,生动记录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东欧市民阶层的生活与思想,作者通过个人透视社会,通过一个家族的故事刻画出市民阶层的生活画卷,同时回顾了自己在欧洲大陆的流浪岁月。

作为马洛伊·山多尔的代表作,从文学艺术的水准上来说,《一个市民的自白》完全可以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和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媲美。

关于《一个市民的自白》……

1934至1935年,马洛伊完成了他的代表作——分为两部的自传体小说《一个市民的自白》。书里有名有姓的人物多达上百个,从皇帝到女佣,从亲友到邻里,从文人、政客到情人、路人、妓女……马洛伊从德国、法国、英国、瑞士等西欧国家,写到东欧的布达佩斯,各地人文历史宛然在目,无数历史人物呼之欲出,可谓一部大时代的百科全书。

令人遗憾的是,马洛伊于1936年官司惹身,他当年的一位神父教师以毁誉罪将他送上法庭,另外他的几位亲戚也对书中披露的一些细节感到不满,因此,马洛伊被迫销毁了第一版,支付了神父一笔可观的赔款,并对该书进行了大幅度的删减。

然而,《一个市民的自白》实际上不止两部。2013年,作为马洛伊的遗稿在箱底压了多年的《我想要沉默》被意外发现并编辑出版,这部书便是马洛伊曾在日记中提到的《一个市民的自白》的第三部。而马洛伊于1949年创作的又一部重要作品《土地,土地……!》应该是《一个市民的自白》的第四部,这部回忆录讲述了他在流亡初期的生活。

假如,有过一位作家,其生活方式、世界观、道德及信仰本身等所有的一切就代表着文学,那么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马洛伊·山多尔。在他的文字里,可以找到生命的意义;在他的语言中,可以窥见个体与群体的有机秩序,体现了整个民族的全部努力和面貌。

——匈牙利文学评论家 普莫卡奇·贝拉

二十世纪的文学……收到了一位新的大师死后赠予的礼物。他会跟奥地利作家约瑟夫·罗斯(Joseph Roth)、茨威格(Stephen Zweig)和穆齐尔(Robert Musil)齐名,甚至与受到膜拜的伟大作家,托马斯·曼和卡夫卡,属于同一等级。他就是马洛伊。

——德国《时代周报》

(马洛伊)拥有珍贵、令人喜悦的稟赋,有幸读到他的作品,实在令人感激。

——英国《苏格兰人报》

(马洛伊)重新被文学界发现,值得全世界同声欢庆……重新发现马洛伊,就像在阁楼上发现一幅古老的大师画作。

——英国《星期日电讯报》

(马洛伊是)匈牙利浪漫主义文学伟大一代的合法后代。

——匈牙利诗人 尤若夫·阿蒂拉

作者:马洛伊·山多尔

翻译:余泽民

标签:马洛伊·山多尔一个市民的自白匈牙利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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