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针脚 精彩片段:
尾声
这就是我的故事,至少在我记忆中是这样。也许经过了几十年的岁月沉淀,它已经被蒙上了浓浓的怀旧色彩。但是没错,这就是我的故事。我曾经为英国情报系统服务,在四年多的时间里收集并传递关于德国人在伊比利亚半岛活动的信息,一直精确而准时。我从来没有接受过军事战术、战场勘测或爆炸物操作之类的培训,但是我的服装无人能及,而且时装店的声名远扬也让我幸免于任何怀疑。这家店一直运营到一九四五年,那时候我已经在双重身份中游刃有余。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班牙发生的事情,以及在这个故事中出现的很多人物的结局,都可以在历史书、档案馆和期刊阅览室中找到。然而,我还是想做一个简要的总结,也许会有人有兴趣知道这些人最后都怎么样了。我努力把它们概括得言简意赅,无论如何,我的工作一贯如此:把事情或衣服的各个部分连接成和谐的整体。
就从贝格贝尔开始吧,也许他是这个故事的所有人物中最不幸的一个。当他结束了在隆达的监禁生活后,我知道他去过几次马德里,甚至还长住了几个月。在这几个月中,他跟英国、美国大使馆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络,并向他们提供了无数个计划,有的确实清醒有效,有的则荒谬无稽。他自己说,有两次他差点儿被暗杀,但是很奇怪,他同时又承认仍跟权力当局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老朋友们都对他恭敬有礼,有一些甚至真心地爱戴他。当然,也有人连面都不肯见就急于摆脱,对这些人来说,这只折断翅膀的苍鹰还有什么用呢?
在人心惶惶的西班牙,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满天飞。没过多久就开始传言他的放逐状态要结束了。虽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的职业生涯已经画上了句号,但到了一九四三年,当德国人必胜的信念开始动摇时,佛朗哥又将他召回了政府。这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并引发了各种各样的议论和猜测。虽然佛朗哥没有给他任何军官职务,但是却将他直接晋升为将军,并授予他为全权代表的特派部长,委派他去华盛顿长期任职。从领袖下达这个命令到他离开西班牙赴任,过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有人告诉我说,是他自己请求美国大使馆尽可能地拖延向他发出签证,这一点很令人费解。也许他怀疑佛朗哥此举的目的是把他从西班牙打发走,永远不再让他回来。
贝格贝尔在美国到底干了些什么,谁也不清楚。关于这一点,外界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和谣言。有人说,领袖派他去跟美国人修复关系,在两国之间架设桥梁,并说服他们相信西班牙在战争中是保持绝对中立的,仿佛他从来没有把希特勒的巨幅画像高高悬挂在办公桌前似的。还有一些比较可靠的消息说,他的职责并不单纯是外交,而主要是军事。他去是为了跟美国人讨论北非的未来,因为他曾是那里的总督,又相当了解摩洛哥的情况。也有人说,这位前外交部长去华盛顿是因为预见到德国人有可能攻入西班牙,而去跟美国人就建立“自由西班牙”的基础达成一致,跟“自由法国”相平行。还有更荒诞不经的版本称,他一到达华盛顿,就到处跟人说他跟佛朗哥政权已经完全断绝了关系,并致力于为恢复君主制寻找援手。甚至还有更极端的说法认为,他这趟行程只顾个人享乐,过着堕落的生活,逍遥自在、纵欲狂欢。不管这次任务的性质到底是什么,事实是,我们的领袖对他此行的结果似乎并不满意:几年后他又在公开场合表示贝格贝尔是一个堕落而贪婪的人,不放过任何能捞一把的机会。
时候在里斯本作了短暂停留,终于得以跟罗萨琳达聚首。那时候他们已经有两年半没见了。两人在里斯本一起待了一个星期,他努力说服她一起去美国。但是她没有同意,我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她借口说她不去是因为他们俩没有结婚,认为这会影响到胡安·路易斯在美国外交圈里的声望。但是我不相信这个理由,我想贝格贝尔也不会相信。她既然可以在谨小慎微的西班牙不顾压力和世俗的反对跟他在一起,为什么在大西洋的彼岸不能这么做?但是不管怎么样,她从未提起过这个令人意外的决定的真实理由。
自从一九四五年回到西班牙以后,贝格贝尔就成了致力于策划推翻佛朗哥的军官群体中一位活跃的成员,跟阿兰达、金德兰、达维拉、奥尔盖斯和巴雷拉一起,但始终没能成功。他跟波旁王朝的胡安王子有接触,并参与过无数次密谋造反的行动。但是这些行动无一成功,其中有一些还落得十分凄凉的下场。比如阿兰达将军领导的那次。所有这些计划都没能让佛朗哥政权倒台,而其中大部分活跃分子也被逮捕、流放或停职。后来有人告诉我,这些将领在二战期间通过金融家胡安·马切,从希尔加斯手中接受了英国政府的重金馈赠,用于向佛朗哥施加压力,使西班牙不参与战争并站到轴心国一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也许有人接受了这笔钱,也许只在几个人中间分发了。而贝格贝尔,很显然一无所得,以至于他最后的生活“模范般贫穷”,就像狄奥尼西奥对他的评论那样。
我也听说过很多关于他爱情故事的传言,据说他跟一位法国女记者、一个长枪党女党员、一个美国女间谍、一个马德里女作家,还有一位将军之女都有过罗曼史。他喜欢女人不是什么秘密。他是那么容易拜倒在某个女人的石榴裙下,用少年一般的热情轰轰烈烈地去爱。我亲眼见证了他跟罗萨琳达的感情,我想在他的生命中一定也有过其他类似的经历。但是如果因此就下结论说这是一种生活腐化,或者说是他对异性的渴求毁掉了他的事业,便太过轻率,对他来说很不公平。
从他回到西班牙的那一刻起,他的生活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在去华盛顿之前,他曾住在克拉乌迪奥·科埃约大街上一座租来的公寓中。回国以后,他开始住在阿尔卡拉街的巴黎酒店里,后来借住在一个妹妹家里,最后在廉价公寓中终了一生。他在政府中几进几出,却身无分文,最后离开人世时,所有的财产也就是衣柜中几件破旧的西服,三套在非洲时的旧军装,还有一件长袍,以及几百页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他的回忆录。但是只写到了大约一九零九年里夫战争时期,甚至连西班牙内战都没来得及提到。
他等了好几年,等待着他的真主,他的运气来到身边。他抱着幻想,相信自己还有机会回政府任职,不管是什么样的工作,只要用各种活动把他的日子填满就行。但是什么都没有降临。在他的履历中,从美国回来以后的经历,只用一句话概括:为伟大的军队统帅效命。这句话在军队语言中相当于“无所事事”。没有人再需要他,而他自己也没有了斗争的力气,再没有当年的果断英勇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直到一九五〇年四月他才找到些事情做。一个摩洛哥的老朋友,布莱克斯·巴埃萨,给了他一份工作,让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能有所寄托,虽然只是在马德里一家不动产公司做小小的管理工作。他于一九五七年六月去世。在那方位于圣胡斯托公墓的墓碑下,长眠着他六十九年动荡的生活。他的那些回忆录被人遗忘在托马萨的廉价公寓里。几个月后,一个得土安的老朋友找到了它们,帮他付清了遗留下来的数千比塞塔的账单,并把这些手稿赎了回来。直到现在,这些私人档案都还保留着,那位热心而忠诚的保存者是他的摩洛哥幸福岁月里认识并敬仰他的故交。
现在我来整理一下罗萨琳达后来的故事,叙述的时候我会以贝格贝尔的命运变化为主线,这样或许读者能对这位前外交部长最后的岁月有更加完整的了解。战争结束后,罗萨琳达决定离开葡萄牙并定居英国,因为她希望儿子在那里接受教育。于是她跟合伙人迪米特里转了卡尔戈俱乐部。“美国犹太人联合分配委员会”授予他们两人一枚法国抵抗运动洛林卜字勋章,以表彰在庇护犹太人方面做出的贡献。美国的《时代周刊》发表了一篇文章,文中玛莎·盖尔霍恩,也就是欧内斯特·海明威的妻子,谈到了卡尔戈俱乐部和福克斯太太,称之为里斯本最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和人物。但即便是这样,她也离开了。
靠着转让倶乐部得到的钱,她在英国安顿下来。头几个月一切都很顺利,健康状况良好,银行存款富足,老朋友们又开始来往,甚至从里斯本寄来的家具也完好无损,其中有十七张沙发和三架钢琴。就在那时候,当一切刚刚平静下来,生活似乎开始对她微笑的时候,皮特·福克斯从卡尔库塔传回消息,提醒她还有这么一位丈夫,并要求与她重归于好。而她竟出人意料地同意了。
她找了一栋别墅,并准备好重新扮演起妻子的角色,这在她的生命中是第三次。但是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场冒险仍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皮特还是以前的皮特,他的一举一动仿佛还把罗萨琳达当成结婚时那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对待用人粗暴而不尊重,从不替别人考虑,自私且令人厌烦。他们重逢之后三个月,她再次住进了医院,接受了手术,在那里住了好几个星期等待康复。这几个星期的思考只得到一个结果:无论如何她必须跟丈夫分手。于是她回到伦敦,在切尔塞大街租了一栋房子,还一度开过一家俱乐部,并取了一个诗意的名字叫“The Patio(小院)”。而皮特一直住在别墅里,不但不肯离婚,甚至不肯把她从里斯本带回来的家具还给她。当她的身体状况稍稍好转,就开始为了自己的彻底自由而奋斗。
她从未断绝过跟贝格贝尔的联系。一九四六年底,在皮特回到英国之前,他们一起在马德里待了几个星期。一九五〇年她又去陪了他一段时间。我当时不在那里,但是通过信件,我能感受到当看到她的胡安·路易斯日渐颓废时,她有多么伤心和遗憾。虽然她以一贯的乐观掩饰他们的状况,跟我谈起他领导的实力雄厚的公司,还说他成为了企业界的明星,但是从字里行间中我知道,她说的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