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种孤独 精彩片段:
旧的不去
七号楼,结核科大楼,战后与莫洛伊退役军人医院的其他科室隔开已有五年之久了。它离六号楼,截瘫科大楼,不过五十码——它们面向同一根旗杆,同处于当风的长岛平原之上——可自从1948年夏天以来,它们之间再没了邻里间的往来,那年夏天,截瘫病人们递交请愿书,要求肺结核病人待在他们自己的草坪上。当时让结核病人们怨恨不已(“那些截瘫畜牲们以为他们拥有他妈的这地方”),可这早就无关紧要了;甚至连七号楼里的人没有戴消毒纸口罩便不得去医院小卖部也无所谓。
谁在乎?毕竟,七号楼与众不同。这些年来,它的三个黄色病房里的一百多病号,几乎全从这地方出逃过一两次,而且一旦他们的X光片变干净,或能经过各种手术康复,他们全都希望能再次逃离,永远不要回来;同时,他们也没有把这里当成家或把这里的生活当成一种生活,准确地说,只是把这里当作水恒的监狱,隔段时间可以去“外面”一趟。他们像犯人一般,把医院以外的世界叫做“外面”。还有:由于他们的病并非作战负伤所致,他们从来没把自己当成“退伍军人”(也许圣诞节时除外,那时每人能收到汕印的总统问候信,连同《美国纽约日报》☾1☽赠送的一张五美元钞票),因此也没觉得自己和伤残军人有什么真正联系。
七号楼是个独立的世界。每天它都在自己的美德与恶习之间进行着选择,是待在床上,还足午夜时掷骰子赌博、开小差、通过两个公共厕所的消防门偷带啤酒和威士忌进来。这里上演着他们自己的喜剧——比如,某晚斯奈德用一把水枪把值班护士追进了透视间,或者一品脱波旁酒从老福雷的浴袍里滑落,正砸碎在瑞斯尼克医生的脚下;这里偶尔也上演自己的悲剧——杰克·弗克斯坐在床上说:“看在老天面上,打开窗户,”说完大声咳嗽,引发反常的大出血,十分钟内要了他的命,还有些时候,一年中有那么两三次,某人坐着轮椅给推去动手术,他笑着,冲那些朝他喊“保重”、“祝你好运,伙计!”的人挥手,却再也没回来。可是大多数时候,无聊吞噬了这个世界,这里的人们或坐或躺在舒洁面巾纸和痰盂之间,淹没于整日开着的收音机噪声里。新年除夕的那个下午C病房里就是这样,只不过收音机的声音给小不点科瓦克斯的笑声盖住了。
小不点科瓦克斯三十岁,身高六英尺半,大块头,像头熊。那天下午他正和朋友琼斯在一边说体已话。琼斯小个头,骨瘦如柴,坐在小不点身边很是滑稽。他们悄声细语,还大笑——琼斯的笑声是神经质的咯咯声,边笑边不断伸手到病服里去挠肚皮,小不点则声如洪钟地狂笑。过了一会,他俩站起来,脸上因笑的缘故还泛着红潮,他们穿过病房,朝麦金太尔的病床走来。
“嗨,麦克,听着,”琼斯开口说,“小不点和我有个主意。”他咯咯笑着,接着说,“你跟他说,小不点。”
可问题是,麦金太尔一直忙着写封重要的信。他四十一岁,身体虚弱,满脸的皱纹刻出一脸调侃揶揄的表情。可是他俩把他那不耐烦的怪相当做了笑容,小不点开始诚心诚意地解释起来。
“听着,麦克,今晚大约十二点左右,我打算脱光光,明白吗?”他说话很困难,因为门牙掉光了;在肺出问题后不久牙齿就有了毛病,而医院为他定做的新牙托迟迟没到。“除了打算系着这条毛巾外,我会全裸,明白吗?这像不像尿布?听着,我打算把这个斜挂在胸前。”他打开一卷四英寸宽的绷带,有一码长,他或琼斯在那上面用记号笔写下印刷体数字“1951”。“明白了吗?”他说。“一个大胖宝宝?没有牙齿?再听着,麦克,你扮旧的一年,行吗?你可以把这个戴上,还有这个。你是最佳人选。”第二条绷带上写着“1950”,另外一样东西是白棉花做的假胡子,是他们从娱乐室红十字会的储物箱中翻出来的——显然是从以往圣诞老人的衣服上扒下来的。
“不,谢谢,”麦金太尔说。“找别人去吧,好吗?”
“啊,天啊,你得干,麦克,”小不点说。“听着,我们把大楼里的每个人都想了一遍,你是唯一的人选——难道你不明白?你瘦,你秃顶,还有些白发。最妙的是你很像我,你也没有牙齿。”接着,为了表示无意冒犯,他加上一句,“嗯,我是说,至少你可以把它们取出来,是不是?你可以把它们取出来几分钟,然后把它们装回去——对吧?”
“听着,科瓦克斯,”麦金太尔说,合了一下眼,“我已经说过不了。现在请你们俩离开这里好吗?”
小不点脸色慢慢变了,一脸愠怒,两颊气得发红,仿佛给人掴了一掌。“好吧,”他克制着说,从麦金太尔的床上一把抓起胡子和绷带。“好吧,见鬼去吧。”他转身,大步走回病房自己这头。琼斯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尴尬地笑着,松垮垮的拖鞋在地上踢踏踢踏直响。
麦金太尔摇摇头。“你怎么会喜欢这一对白痴混蛋呢?”他对隔壁床上的男人说,这是个瘦削、病情严重的黑人,名叫弗农·斯隆。“你全听到了吗,弗农?”
“我听了个大概,”斯隆说,接着说起别的事,但一说话咳得厉害,他伸出褐色的长手去够痰盂,麦金太尔则继续写他的信。
回到自己病床边,小不点把胡子和绷带抛到他的储物柜里,把柜门砰的一声摔上。琼斯赶上来站在他身边,求他。“听着,小不点,我们再找别人,就得了。我们找舒尔曼,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