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 精彩片段:
第四十七回 总角☾1☽
多年来听惯的川风,今秋特别凄凉刺耳,山庄里忙着准备八亲王周年忌辰事宜。一般应有佛事,都由薰中纳言与阿阇梨办理。两女公子则依照侍女等的劝请,做些琐碎的工作,例如缝制布施僧众的法服、在经卷上加以装饰等。但也含愁忍苦,有气无力。若无薰中纳言等的照拂,这周年忌辰不知何等落寞呢。薰中纳言亲自来到宇治,为了两女公子即将除服,诚恳地向她们吊慰。阿阇梨也来到山庄。此时两女公子正在编制香几四角的流苏,诵念“如此无聊岁月经”☾2☽等古歌,相与共话。薰君从帘子一端通过帷屏上垂布的隙缝,窥见络子,知道她们正在编制流苏,便吟唱“欲把泪珠粒粒穿”之古歌,推想伊势守家女公子☾3☽作此歌时,也怀着这种心情吧。帘内两女公子听了颇感兴趣,但也不好意思装作会意而开言作答。她们想道:“贯之所咏‘心地非由纱线织’☾4☽之歌,只是为了一时的生离,尚且有丝一般细的离愁,何况死别呢。可见古歌真是善于抒情的。”薰君正在起草愿文,记述经卷和佛像供养的旨趣,就用便笔题一首诗:
“永结良缘如总角,
红丝百转绕同心。”☾5☽
写好后叫人送进帘内去。大女公子一看,又是这一套,觉得讨厌,但也只得奉答:
“脆似泪珠穿不得,
红丝无法结良缘。”
吟罢想起“永远不相逢”☾6☽之古歌,不免沉思细恨。
薰君为了自己遭大女公子如此冷遇和拒绝,深觉可耻,便不再热烈追求,只是认真地商谈匂亲王和二女公子之事。对大女公子说:“匂亲王的本性,在恋爱方面是稍稍热心过度的,所以即使不是十分深爱渴慕的事,一经启口,便不肯收回成命。恐是因此之故,所以多方设法探询尊意。这件亲事其实是很可放心答应的,为什么如此坚决拒绝呢?人世男婚女嫁之事,您不是全然不理解的,但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辜负我这一片无私的忠诚,叫我好恨啊!今天无论如何,要请您把尊见明白告我。”他的语气非常认真。大女公子答道:“正为了不敢辜负您的忠诚,所以我不惜抛头露面,开诚相待。您倘不理解我这点心情,恐怕您心中怀着浅薄的想法吧。当然,倘是善解情趣之人,则处此荒寂之境,自有无穷感想。但我生性愚陋,只是茫然度日。先父在世之时,关于我等将来虽然曾有遗嘱:某事应该如何,某事应该如何,但是关于您所说的婚姻之事,全然不曾谈及。可知先父之意,确是教我们断绝结婚之念,如此度送一生。因此对于您的垂询,我实无法答复。不过舍妹年纪还轻,隐没在这深山之中,实甚可惜,故我亦曾私下计虑,但愿她不要就此变成朽木。只是不知命运如何耳。”说罢长叹一声,茫然耽入沉思,那模样甚是可怜。
薰君设想:她自己也是处女,怎么能够像长辈那样处理妹妹的婚事呢?她的不能答复原是理之当然。便召唤那老侍女弁君出来,和她商谈。对她说道:“多年以来,我只是为了欲修后世而到这里来请教的。但亲王将近逝世之时,自觉寿命有限,曾将两女公子托付与我,叫我任意处置,我曾当面允诺。不料两女公子的意见与亲王的主张完全相左,对我态度非常强硬,不知由于何故?竟使我疑心她们另有打算呢。你当然也听到过:我的本性非常怪异,对世俗男女之事全不关心。然而恐是前世注定之故,我对大小姐如此热心爱慕。外间也渐渐有人纷纷传说。所以我想:既然如此,还不如依照亲王的遗志,让我和大小姐像世间普通夫妇一般开诚相见。此言虽属奢望,但世间岂无其例?”接着又说:“匂亲王与二小姐之事,我也曾提出过。但大小姐不信任我,似乎有所顾虑。这又不知何故?”他说时愁容满面。倘是一般无知无识的侍女,此时一定随声附和,多嘴饶舌,说些讨好的话。但弁君不是这种人,她心中想道:“倒真是两对好夫妻……”但嘴上答道:“恐怕这两位小姐生性怪僻,与常人不同,故关于世俗婚嫁之事,似乎绝不想起。我们在这里当侍女的人,即使亲王在世的当年,谁也不曾蒙受荫庇。凡是重视自己前程的人,都找些适当借口,纷纷散去。那些自昔就有旧交的人,也都觉得在这里毫无希望。何况现在亲王已不在世,她们一刻也不能再留,都在那里发牢骚了。有的人说:‘亲王在世之时,由于门第高贵之故,凡是不甚体面的亲事,都被认为委屈。因有这种古风的思想,故两位小姐的亲事一直拖延不决。现在她们已经失去依靠,应该变通办法,随缘成事。倘有强行讥议的人,其人反而不明事理,大可置之不理。无论怎样的人,总不能如此孤寂地度送一生吧。即使是只吃松叶的苦行头陀,也舍不得生命,总想活在世上,所以在佛教中各树一种宗派而修行。’她们说这种用意不良的话,常常使得这两位年轻的小姐心烦意乱。然而她们不屈不挠。大小姐只是关念二小姐之事,希望她能随俗事人。您不惮深山远道,常来访问,多年以来小姐们已经见惯,认为您是可亲之人,现在又常将种种大小事务同您商量。如果您有意和二小姐成亲,对大小姐说了她一定答应。匂亲王常有信来,但她们似乎认为此人并无诚意。”薰君答道:“我曾受亲王那句可哀的遗言嘱托,故在我这朝露一般短促的生命尚存的期间,一定常来亲近。按理说,叫我同任何一位小姐结缘,都是一样的。蒙大小姐如此关心,我实不胜欣幸。然而我虽已看破红尘,情之所钟,还是恋恋不舍。要我改变初心,另恋一人,实在不能。我对大小姐的深情,决非世间寻常浮薄恋爱可比。我所希望的,只是隔着帘帷相向而坐,毫无隔阂地罄谈人世无常之理,大小姐也毫无顾虑地向我陈述心事。我没有特别亲睦的弟兄,实在非常寂寞。在这世间每有所感,无论是可哀的、可喜的、或可忧的,凡是触景生情,都只能藏在自己心中,沉闷度日。这生涯毕竟孤苦伶仃,故愿得大小姐开诚相怜。明石皇后是我姐姐,然而未便过分亲近,将琐屑无聊之事任意向她说述。三条院的公主虽然年纪轻得不像是我的母亲,毕竟地位不同,亦未便轻易和她亲近。至于其他女子,我都觉得疏远陌生,不敢接近。因有此种心情,所以我的生涯异常孤寂。谈情求爱之事,即使逢场作戏,我也非常嫌恶,绝不肯为。生性如此孤僻,不解风流,故对大小姐真心爱慕之情,也难于出口。我心中又是怨恨,又是焦灼,然而连一点渴慕之色也不曾向大小姐表示过,自己想想也觉得太冥顽了。至于匂亲王与二小姐之事,务请勿以我为存心不良,准许我的请求,如何?”老侍女听了这番话,心念此间生涯如此冷落,两位小姐能嫁这两个人,真乃求之不得。她一心希望玉成其事,然而两位小姐态度之严肃,叫人看了自惭,因此未能任意向她们劝说。薰君今宵准备在此留宿,和女公子从容谈话,就故意逡巡徘徊,直到日暮。
他口上虽不明言,但脸上逐渐显露怨恨之色,因此大女公子颇觉为难。同他随意谈话,越发感到痛苦了。然而大体说来,薰君毕竟是个深通情理的好人,所以大女公子对待他也并不十分冷淡,终于和他会面了。她叫人把自己所居的佛堂与薰君所居的客间之间的门打开,在佛前点起明灯,又在帘子旁边添置一个屏风。叫人在客间里也点起灯来。但薰君不要点灯,他说:“我心中烦恼,不能顾到礼貌,光线不要太亮。”便将身子躺下。侍女们随意不拘地拿出些果物来请他吃,又拿出精美的酒肴来招待他的随从人员。侍女们群集在廊下等处,离开主客二人所居之处甚远。二人就悄悄地谈起话来。大女公子态度虽不十分融洽,却甚温柔妩媚。其娇声细语,深深地牵惹了薰君的心,使得他焦灼难堪,也可谓荒唐之至了。他时时在想:“这点毫不足道的阻隔,成了我们中间的障碍物,叫我忍受焦灼之苦。我如此缺乏勇气,实在太愚笨了。”然而外表装作无事,只管纵谈一般世间的事情:可悲的、可喜的,以及种种富有趣味的事。大女公子预先吩咐侍女,叫她们留在帘内近旁。但侍女们想:“不应该如此疏远他。”都不肯在这里守备。大家退出外面,倚靠在各处睡觉了,佛前的灯火也无人来剔亮。大女公子狼狈起来,低声呼唤侍女,然而唤不醒。她对薰君说:“我心情不佳,颇感疲乏,让我休息一下,天亮时候再来和你晤谈。”便起身回内室去。薰君答道:“我跋涉山路远道而来,比你更加疲乏,但如此和你谈谈,听你说说,便可慰我劳顿。你若舍弃了我,回内室去,教我好寂寞啊!”他就把屏风稍稍推开,钻进佛堂里来。大女公子半个身子已经进入内室,却被薰君拉住了。大女公子又是懊恼,又是忧惧,斥道:“你所谓‘毫无隔阂’,原来是如此么?真是荒唐!”那娇嗔之相更加可爱。薰君答道:“你全然不了解我这毫无隔阂的心,所以我想请你了解。你说‘荒唐’,是否担心我将有非礼之行?我可在佛前立誓。你一点也不要惧怕!我早就打定主意:决不使你伤心。外人料不到我会如此坚贞,但我决心终身做个与众不同的人。”他在幽暗的灯光之下把她堆垂在额前的头发撩起一看,但见她的容貌艳丽之极,简直是十全其美。他想:“在如此荒寂的住处,好色之徒可以毫无阻碍地任所欲为。如果来访的人不是我而是别的男子,我一定会被挤出局外,那样的话,该多么遗憾啊!”回思过去自己优柔寡断,竟担心起来。然而看到她毫无办法地伤心饮泣的模样,又实在可怜,他想:“现在切不可强求,将来她自有心情柔顺的时候。”他觉得使她惊惶失措,实在对她不起,便规规矩矩地用好言抚慰她。但大女公子恨恨地对他说道:“我料不到你会起这念头,所以过去异乎寻常地亲近你。我穿着可哀的丧服,而你毫无顾忌地闯进来看,此心太浅薄了。明知我们懦弱无能,所以任情欺负。我这悲哀实在无法自慰。”她不曾提防,被薰君在灯光之下看到了憔悴的丧服姿态,非常困窘懊恼。薰君答道:“你对我如此深恶痛疾,使我羞耻得话也说不出口了。你以身穿丧服为借口,固然是可以的。但是我想:你倘能体谅我长年效劳的忠诚,就不会为了丧服的忌讳而像初次见面一般疏远我吧。如此反而太拘泥了。”便从那天破晓残月之下听琴的情景开始,叙述多年来常为思慕大女公子而痛苦难忍的情状,说了一大篇话。大女公子听了深感羞耻,心情甚是不快。她反复思量:“他原来怀着这种心思,外表装得多么冷静而诚实啊!”薰君把身旁的短帷屏拉过来,遮隔了佛像,暂时躺下身子。佛前所供名香,气味非常馥郁。庭中芒草的香气也异常浓烈。此人道心深固,对佛比别人尊敬,在佛前不敢放肆。他想:“如今她在丧服之中,我在此时同她缠扰,实属粗率无礼,而且违反了我的初心。应该等到丧满之后,那时她的心情多少总会软化起来吧。”他终于遏制了热情,心境渐渐安静下来。秋夜的情趣,即使不是这种地方,也自惹人哀思;何况在这山中,风声和篱间的虫声,都使人听了不胜凄凉之感。薰君谈论人世无常之事,大女公子有时也作对答,那姿态非常端详优美。打瞌睡的侍女们推察两人已经结缘,都走进自己的室中去睡觉了。大女公子回忆起父亲的遗言,想道:“确实,人生在世,难免遭逢此种意外之苦患。”便觉万事都可悲伤,心地黯然,眼泪跟着宇治川的水声滚滚而下。
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经向晓。随从人等亦已起身,相与共话。马嘶之声也听到了。薰君想起了别人告诉他的有关旅宿的种种情状,颇感兴趣。他把映着晨光的纸门推开,和大女公子二人共同欣赏天空的美景。大女公子也稍稍膝行而出。这屋子不甚深,檐前相去甚近,从这里可以看到羊齿植物上闪闪发光的朝露。两人互相看看,姿态都很艳丽。薰君说道:“我别无所求,但得如此与你相处,同心欣赏春花秋月,共话人世无常之状,于愿足矣。”他说时态度非常驯良,故大女公子的恐惧之心也渐渐消减,答道:“最好不要如此直接对面。如果隔着一个帷屏,那么真个可以更加心无隔阂地谈话了。”天色渐明,听见近处群鸟出巢奋翅之声,山寺晨钟之声也隐约地响出。大女公子觉得同这男子如此同居一室,非常可耻,便劝道:“此刻你总好回去了。教人见了实在难看。”薰君答道:“冒着朝露回去,好像真有其事,反而不好,外人还会猜度我们有何关系呢。其实,我们外表可以装作寻常夫妇模样,而内里和他们不同。自今以后,一直保持清白的友谊。请你相信我决没有非礼之心。你倘不体谅我如此忠贞不拔之志,那真是太无情了。”他并没有告辞的意思。大女公子觉得只管如此坐着,样子实在难看,心中焦灼,便对他说:“以后一定照你所说,但今早请你遵从我的要求。”她的样子非常狼狈。薰君答道:“唉,真痛苦啊!破晓的别离啊!我真是‘从来不作凌晨别,出户徬徨路途迷’☾7☽了!”说罢频频叹息。此时隐约听到某处鸡鸣之声,使他想起京中之事,便吟诗曰:
“荒山鸡唱声声苦,
百感交心对晓霞。”
大女公子答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