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 精彩片段:
第五十一回 浮舟☾1☽
匂亲王自从数月前某日傍晚与浮舟邂逅相遇以来,对她至今不能忘怀。他回忆此女虽非身份高贵之人,但品貌十分端详,实在非常可爱。此君原是好色之徒,那天仅能一握其手,于心终不餍足,思之不胜后悔。他又埋怨二女公子,怪她为了这些些小事,便如此嫉妒,把此女隐藏。因此常常责备她“太无情义”。二女公子不胜其苦,曾经想把此女来历向他如实说明。但她又想:“薰大将虽然不会把浮舟当作正式的妻房,但对她的爱情甚深,所以把她隐藏起来。我倘多嘴多舌地说穿了实情,匂亲王定然不肯就此罢休。此人本性实在不良,我身边的侍女之中,凡是偶因几句戏言而被他看中了的人,他都不肯放过,连不应该去的地方也会去追寻。何况他对这浮舟数月以来不能忘怀,一旦被他找到,定会做出不好看的事来。如果他从别处探知,那就无可如何了。此事对薰大将和浮舟两方都很不利,然而此人生性如此,我实无力防止。万一有事,我是她的姐姐,自然更觉可耻。但无论如何,我总不可轻举妄动,惹是生非。”她如此想定之后,心虽担忧,口上一言不发。她也并不另外捏造理由来哄骗搪塞,只装作世间普通女子嫉妒的模样,默不作声。
薰大将则异常从容自在地在那里打算。他推想浮舟在宇治等得心焦,很可怜她;但自己因身份高贵,行动拘束,若无适当机会,不易前去和她共叙,真比“神明禁相思”☾2☽更觉痛苦。然而他想:“不久我就会迎接她进京来过好日子的。目前我打算让她住在宇治,作为我入山时的话伴。我将捏造一件事情,说是须在山中逗留多日才能完成,那时便可和她从容相叙。暂时把这无人注目的地方作为她的住处,使她渐渐了解我的意图而安下心来,我也可不受世人非难。如此稳步进行,实为上策。不然,如果立刻迎她入京,则世人势必喧哗诧怪:‘突如其来!’‘是谁?’‘几时成功的?’这就违反了我当年到宇治学道的初志。而被二女公子知道了,又将怪我舍弃旧游之地,顿忘昔日交情。这实在不是我的本意。”他如此抑制恋情,又是过分迂阔的打算。他已经在准备浮舟迁京时的住处,悄悄地新建了一所宅院。近来公私皆忙,少有余暇。然而对于二女公子,还是同从前一样尽心照顾,曾不少懈,使旁人看了觉得奇怪。但二女公子现已渐渐通达人情世故,看到薰大将这种态度,觉得此人的确不忘旧情,自己是他恋人的妹妹,也蒙他如此关怀,这真是世间少有其例的多情人。她的感动实在不浅。薰大将年事渐长,人品和声望越发优越无比。而匂亲王对她的爱情常有不可信赖之时。此时她往往想道:“我的宿命何等乖戾!我没有依照姐姐的安排嫁与薰大将,而嫁给了这个使我怄气的匂亲王。”然而她要和薰大将会面,是不容易的事。宇治时代的情况,相隔多年,已成往事。不曾深悉内情的人说:“寻常百姓之家,为了不忘旧谊而亲睦往还,原是常有之事;身份如此高贵的人,为什么不顾规例,也轻易地和人交往呢?”人言如此,二女公子也很有顾虑。加之匂亲王一直怀疑她和薰大将的关系,因此她更加痛苦,更加恐惧,对薰大将自然疏远起来。然而薰大将对她还是亲睦,永不变心。匂亲王秉性浮薄,常有使她难堪的行径。然而小公子逐渐成长,非常可爱。匂亲王想起了别人不会替他生这样的儿子,对二女公子便十分重视,把她看做一位真心相爱的夫人,待她比六女公子更为优厚。因此二女公子的忧患比从前减少,可以安心度日。
过了正月初一之后,匂亲王从六条院来到二条院。小公子开年又长大了一岁。有一天昼间,匂亲王正在和小公子玩耍,看见一个幼年女童姗姗地走来,手中拿着一个用绿色晕渲的纸包好的大信封、一根附有小须笼☾3☽的小松枝,此外还有一封不加装饰的普通立文☾4☽式的信。她正要把这些东西送与二女公子。匂亲王问道:“这是哪里送来的?”女童答道:“是宇治送来给大辅君的。那使者找不到大辅君,交不出去。我想宇治来的东西向来是送交夫人看的,所以接受了。”她说时上气不接下气。继而又笑着说道:“这须笼是用金属做的,上面涂着彩色。这松枝也做得很巧妙,同真的一样。”匂亲王也笑了,说道:“拿过来,让我也来玩赏一下。”二女公子心中着急,说道:“这封信交给大辅君去吧。”说时脸上泛红。匂亲王想道:“大概是薰大将给她的信,故意说是给大辅的。用宇治的名义,定然是他的了。”就把信取了过来。但他到底有些顾虑:如果真是薰大将给她的,岂不使她难堪。便说道:“我拆开来了。你不会怨我么?”二女公子说:“太不成样子了!侍女们私人间的通信,你怎么可以拆看呢?”说时并无狼狈之色。匂亲王说:“原来如此,那么我就拆看了。女人之间写的信是什么样儿的?”他把那封信拆开一看,但见笔迹非常稚嫩,信中写道:“阔别多时,不觉岁历云暮。山中荒居岑寂,峰顶云封雾锁,不知何处是京华也。”信纸一端又附记曰:“此粗陋之物,奉赠小公子哂纳。”此信写得并不特别漂亮,但看不出是谁的手笔。匂亲王心中疑怪,便把那封立文式的信也拆开来看,果然也是女子的笔迹。信中写道:“岁历更新,尊府想必平安无事,贵体亦必康泰纳福。此间环境美好,照顾周到,然而终不适于小姐☾5☽居住。我等亦常奉劝:与其在此沉思闷坐,不如常往尊处奉访,以慰岑寂之心。但小姐鉴于上次所遭可耻可怕之事,已怀戒心,不敢前来,言之不胜愁叹。卯槌☾6☽一柄,乃小姐奉赠小公子者,请于亲王不在家时代为奉呈。”此外又不顾新年忌讳,写着许多悲伤愁叹的话。匂亲王觉得此信乖异,反复察看,不胜讶怪,便问二女公子:“你告诉我吧,这是谁写来的信?”二女公子答道:“这是从前宇治山庄中一个侍女的女儿,听说最近不知为了何事,借住在那边。”匂亲王觉得这不是普通侍女的女儿所写的信。看到信中“上次所遭可耻可怕之事”一语,恍悟这便是以前邂逅的那个女子。他看看那卯槌,觉得非常精致,显然是寂寞无聊的人所做的。形成桠杈的小松枝上,插着一只人造的山橘,附有诗云:
“松枝虽幼前程远,
敬祝贤郎福寿长。”
此诗并不十分出色,但匂亲王认为是他所想念的那个女子所咏的,看到了很注目,对二女公子说道:“你写回信给她吧。不复太无情了。其实这种信不须隐藏,你又何必生气呢!好,我就到那边去吧。”匂亲王去后,二女公子悄悄地对少将君说:“这件事弄糟了!东西交给这小孩,怎么你们都没看见?”少将君说:“我们倘看见,怎么会让她送到亲王那里去呢!这孩子老是无心无思,多嘴多舌。一个人是从小看大的,小时候谨慎小心,大起来才会好呢。”她埋怨这女童。二女公子说:“算了吧!不要怪怨这小孩了!”这女童是去年冬天有一个人推荐来的,相貌很漂亮,匂亲王也很喜欢她。
匂亲王回到自己室中,想道:“事情真奇怪啊!我早就听说薰大将年来不断地到宇治去。并且有人说他有时悄悄地在那里宿夜。虽说是为了纪念大女公子,但千金之子在这种地方泊宿,总是不相称的。原来他有这样的一个女子藏在那里!”他想起有一个掌管诗文的大内记☾7☽,名叫道定的,常在薰大将邸内出入,便召唤他。大内记立刻来了。他叫他把做掩韵游戏时所用的诗集选出来,堆积在手头的书架上,便中问他:“右大将近来还是常常到宇治去么?听说那佛寺造得非常漂亮。我也想去看一看呢。”大内记答道:“佛寺造得实在庄严堂皇。听说还在计划建造一所非常讲究的念佛堂呢。从去年秋天起,右大将赴宇治的次数比往时更多了。他家的仆役们私下告诉我说:‘大将在宇治藏着一个女子。这人不是普通一般的情妇,附近庄园里的人都受大将吩咐,去替她服役,或者值夜。京中本邸内也常悄悄地派人去照料。这女子真好福气!但住在这山乡里总是寂寞无聊的。’这话是去年十二月间他们对我说的。”匂亲王听得津津有味,说道:“这女子到底是谁,他们没有说起么?我听说他到宇治,是去访问一向住在那里的老尼姑的。”大内记说:“老尼姑是住在廊房里的。这女子住在此次新建的正殿内,有许多漂亮的侍女服侍,生活真阔绰呢。”匂亲王说:“这件事真耐人寻味!但不知他所隐藏的究竟是怎样的人,如此隐藏起来做何打算?此人毕竟另有一套,和普通人性情不同。我听见夕雾左大臣等在批评他,说此人学道之心太切,动辄前往山寺,甚至夜里在那里泊宿,实在太轻率了。当初我想:其实,他如此悄悄地出门,哪里是为了佛道!还不是为了挂念恋人的旧居之地!岂知都猜不对,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算了吧!名为比别人诚实而道貌岸然的人,其实反而有别人所想不到的秘密勾当。”他对此事颇感兴趣。这大内记是薰大将邸内一个亲信的家臣的女婿,故薰大将的隐事他都知道。匂亲王心中想道:“这女子是否我所邂逅的那个人,总得去认定一下才好。薰大将如此郑重其事地隐藏,想见此人不是寻常凡庸女子。但不知有何因缘而和我家夫人相亲近。夫人和薰大将同心协力地隐藏这女子,真叫我妬煞了!”从此他专心考虑此事。
正月十八日的竞射和二十一日的内宴过去之后,匂亲王悠闲无事。地方官任免之期,人皆尽力钻营,却与匂亲王无关,他所考虑的只是如何可以秘密赴宇治一行。这大内记盼望升官,不分昼夜地讨好匂亲王。匂亲王也比往日更亲切地使唤他。他对大内记说:“无论何等困难的事,你能照我所说的办到么?”大内记恭恭敬敬地遵命。匂亲王又说:“这话说出来不好意思。不瞒你说:我和住在宇治的那个女子,以前曾有一面之缘。后来此人行向不明,听说是右大将把她寻找出来藏在那边的。是否确实如此,不得而知。我只希望从隙缝中窥探一下,到底是否我所见过的那个人。但须十分秘密,绝不叫人知道,你有什么办法?”大内记一想:此事困难。但他答道:“到宇治去,山路十分崎岖。然而里程并不很远,傍晚出发,亥子时间☾8☽即可到达。然后于破晓动身返京。如此,除了随从人员之外,不会有人知道。不过那边细情如何,不得而知了。”匂亲王说:“你说的是。这条路我以前也曾走过一两次。我所顾虑的不在道路,倒在于外间非议,怕有人讥评我行动轻率。”他自己心中虽然也反复考虑,认为万不可行,但一经说出,就欲罢不能。于是选定随从人员:以前曾经陪他去过而熟悉那边情况的二三人,这大内记,还有一个青年人,是他的乳母的儿子,本来是六位藏人而现已升为五位的,这些都是他的亲信。又叫大内记去打听清楚:薰大将今明两日之内是不会赴宇治去的。到了出发的时候,他回想起从前的情形:从前薰大将和他异常亲睦,曾经引导他到宇治去。今日此行,实在对他不起。他就回想起种种事情来。然而不管如何,这位在京中也不敢微服出门的贵人,今天竟也穿上了粗布衣服。他想起骑马觉得可怕,认为是痛苦之事。但今日色胆包天,毅然入山,越走越深,一路上只是想:“快点到吧!不知此行究竟如何?如果不能看到此女而空手归来,多么扫兴,那真是荒唐之行了。”他心头跳个不住。从京中到法性寺是乘车的,以后乘马。
急急忙忙地赶路,黄昏过后到达宇治。大内记先去找一个熟悉内情的、薰大将的家臣,向他探听情况,避开了值夜人所在之处,走到西面围着苇垣的地方,把苇垣稍稍拆毁些,钻了进去。他以前不曾到过这地方,不免有些慌张。幸而这是人迹罕到之处,无人注目。他摸索前进,但见正殿南面尚有幽暗的灯光,里面还有轻微的人声。他就回到外面,报告匂亲王:“她们还没有睡,您可以从这里进去。”便替他带路。匂亲王走进里面,一脚跨到正殿廊上,看见格子窗有隙缝。但挂在那里的伊豫帘子☾9☽簌簌地响,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屋子虽是新造且又很讲究的,但因竣工不久,有些隙缝尚未补好。侍女们以为谁也不会到这里来窥探,毫不戒备,那些窟窿也不填塞。匂亲王向内窥看,但见帷屏的垂布撩起在一边,灯火点亮着,有三四个侍女正在缝纫,还有一个相貌美好的女童正在搓线。匂亲王首先注目这女童,记得这面庞正是上次在二条院灯光之下看见过的。但又疑心也许看错。又见那时看到的一个侍女,名字也叫做右近☾10☽的,也在那里。浮舟以肘作枕,斜倚在那里凝望着灯火。那眉梢眼角和低垂的额发非常高尚优雅,与二女公子十分肖似。右近一面折叠手中的缝物,一面说道:“小姐倘赴石山进香,要好几天才回来呢。昨天我听京中的使者说:‘过了地方官任免期之后,二月初一左右,大将一定到这里来。’大将给小姐的信上怎么说的?”浮舟不答,脸上愁容可掬。右近又说:“真不凑巧,好像故意逃避似的,倒很不好意思。”坐在右近对面的侍女说:“小姐是去进香的,只要写一封信告诉大将就好了。怎么可以轻易地出门,不声不响地逃避呢?进香之后,不要到常陆守夫人家耽搁,立刻回到这里吧。这里虽然寂寞,倒安逸自在,可悠闲度日。在京中反而好像作客似的。”另一侍女说:“还不如暂不出门,在这里等待大将回来,又是安稳,又是得体。不久大将迎接小姐进京之后,尽可从从容容地去探望常陆守夫人。那位乳母真性急,何必匆匆忙忙地劝请进香呢?自古至今,凡事都要有耐性,结果才是幸福的。”右近说:“为什么不阻止乳母呢?一个人年纪老了,头脑往往不清。”她们在怪怨那乳母。匂亲王记得那天邂逅遇见浮舟时,旁边确有一个很讨厌的老婆子,觉得好像是梦中见过的。侍女们信口乱谈,说的话甚至刺耳难闻。有一人说:“二条院的匂亲王夫人真好福气!六条院左大臣威势如此盛大,待女婿如此优厚,然而二条院这位夫人生了小公子之后,亲王对她比六条院那位夫人重视得多了。这也是因为她身边没有像这里的乳母那样多管闲事的人,所以夫人可以自由自在,贤明地安排一切事情。”又一人说:“我们这里,只要大将真心宠爱我家小姐,永不变心,那么我家小姐也不会赶不上二条院夫人。”浮舟稍稍抬起身来,说道:“你们说这些话多难听啊!倘是别人,由你们去说赶得上赶不上,对二条院夫人,你们千万不要说这种话。如果被她听到了,多难为情!”匂亲王听了这话,想道:“不知这女子和我家夫人有什么亲戚关系?相貌确是非常肖似的。”他就在心中把两人比较,觉得在优雅高贵方面,二女公子比此人占胜得多;此人只是一味娇艳,五官生得清丽可爱。照匂亲王的习性,凡是魂思梦想地要见的人,一旦果然见到了,即使其人确有缺点,也决不肯轻易放过。何况现在已把这浮舟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所计虑的只是如何能把这人占为己有。他想:“看样子她就要出门。又好像是有母亲的。那么除了此地之外,还能向哪里去寻找她呢?今夜有什么办法可以到手呢?”此时他已魂不附体,只管向洞内窥视。
但闻右近说道:“唉,我想睡了。昨夜也不知不觉地做到了天亮。这一点留到明天早上再缝也来得及。常陆守夫人虽然性急,放来迎接的车子总要日高时分才到。”便将缝物收起,把帷屏挂好,横卧着打起瞌睡来。浮舟也走进内室去睡觉了。右近站起身,到北面自己房中去转了一转,立刻回来,躺在小姐近旁睡觉了。侍女们都已想睡,不久大家都睡着了。匂亲王看到这光景,觉得没有其他办法,便轻轻地敲打格子门。右近听见了,问道:“是谁?”匂亲王咳嗽两声。右近觉得这声音是贵人口吻,以为是薰大将回来了,便起身走出去。匂亲王在门外说道:“先把这门打开!”右近答道:“真奇怪,想不到大人在这时候回来,夜已经很深了!”匂亲王说:“仲信☾11☽告诉我说:小姐明天要出门。我吃了一惊,连忙赶回来看。想不到在路上出了些事情。快开门吧!”这声音很像薰大将,因为说得很轻,不易辨别,所以右近全然想不到是另一人,便把门打开。匂亲王进了门,又低声说道:“我在路上碰到了很可怕的事情,服装弄得奇奇怪怪,你不要把灯点得太亮了。”右近说道:“哎呀!真可怕啊!”她战战兢兢地把灯火移开。匂亲王叮嘱她:“不要让别人看到我,也不要叫人知道我回来了。”真亏他想得周到。他的声音本来和薰大将很相像,此时又用心模仿薰大将的态度,竟混进内室去了。右近听见他说“在路上碰到了很可怕的事情”,不知弄得怎么样了,很是担心,就伏在隐处窥看。但见他装束整齐而华丽,衣香之浓烈不逊于薰大将。他走近浮舟身边,脱下衣服,装作习惯的样子躺下去。右近说道:“请到以前住的那个房间里去吧。”匂亲王不答。右近便把衾枕送上,叫起睡着了的侍女来,大家退往那边去睡了。随从人员向来不是归侍女们招待的,所以她们绝不怀疑。还有自作聪明的人说:“这么夜深时分特地赶来,情义真重啊!小姐恐怕不知道他这一片好心吧。”右近说:“喂,静些!夜静时分低声说话反而听得清楚。”于是大家都睡着了。浮舟发觉来的不是薰大将,惊惶万状,不知所措。但匂亲王默不作声。他在人目昭彰的地方尚且肆无忌惮,此时更加不顾一切了。浮舟如果最初就知道不是薰大将,多少总可设法拒绝。但现在毫无办法,只觉得像做梦一般。匂亲王渐渐开口说话,向她诉说上次不得相亲之恨,以及别后相思之苦。浮舟此时才知道是匂亲王。她越发觉得可耻,想起将来被姐姐知道了如何是好,痛苦万状,只管哭个不住。匂亲王想起今后无法和她再会面,反而悲伤起来,也陪着她哭了。
夜色渐明。匂亲王的随从人来请主人动身返京。右近此时才知道是匂亲王,便向他传达。匂亲王不想返京,他热爱浮舟,永无厌时,又念再到宇治,谈何容易,想道:“不管京中如何扰攘地寻找我,至少今天我必须住在这里。有道是‘生前欢聚是便宜’☾12☽,今天就此告别,真要使我‘为恋殉身’了!”便召唤右近前来,对她说道:“我实在太不体谅人了!不过今天我决计不回京去。你去安排我的随从人等在附近地方好好地躲避起来。再吩咐我的家臣时方到京中去走一遭,有人问起我行踪时,回答说‘微行赴山寺进香了’,要巧妙对付。”右近听了又惊又气,想起昨夜太不小心,闯了这祸,懊恨不已。只得勉强镇静下来,想道:“事已如此,吵闹也是枉然,匂亲王面上又不好看。那天在二条院他见了小姐如此恋恋不舍,原来两人早有这不可逃避的宿世因缘。这是不能怪人的了。”她如此自慰,答道:“今天京中派车子来迎接小姐呢。不知亲王在此有何主意?你俩既有这不可逃避的宿世因缘,我等也无话可说了。只是时候实在不巧。今天还请亲王回京为是。如果有意,下次再请过来。”匂亲王觉得她这话说得真漂亮,说道:“我魂思梦想了多时,头脑已经发昏,所以外人如何非难,我一概不懂,只知道定要如此。稍能顾虑自己身份名誉的人,难道肯不避艰险,偷偷地到这里来么?京中来迎接,只要回报他们说:‘今天是禁忌日子,不宜出门。’这是不可叫人知道的事,请你为我和她两人着想。别的事情都无须考虑了。”可知匂亲王此时已经迷恋浮舟,把世间一切讥评都忘记了。右近便走出去,对催促动身的随从人员说:“亲王所言如此如此。此事实在太不成样,还望你们劝谏一番。此种荒唐行为,即使他本人要做,你们这些随从人员也应该尽力谏阻,怎么可以糊里糊涂地引导他来呢?倘使这里的村夫俗子得罪了这位皇子,怎么得了!”大内记心知此事的确糟透,哑口无言地站着考虑。右近又向他传言:“名叫时方的是哪一位?亲王吩咐他如此如此。”时方笑道:“被你骂了一顿,我已经吓坏,即使亲王不吩咐,我也想逃走了。老实告诉你:亲王这种荒唐行径,我们早已看清,大家都是拼着性命来的!你们这里的值宿人员就要起身了,我赶快走吧。”他立刻出去了。右近苦心考虑,如何可使家里的人不知道此事。这时候众侍女都已起身。右近对她们说道:“大将出了些事情呢!昨夜回来时非常秘密。看样子是途中碰到了匪徒吧。曾吩咐我:不要叫人知道,衣服等也须在夜间悄悄地送进去。”侍女们说:“哎呀!真可怕啊!木幡山一带非常荒凉。大概这回不像平时那样开路喝道,而是悄悄地经过,以致出了事情吧。哎呀!可怕极了!”右近说:“喂!不要高声,静些儿吧。被那些仆役们听见了一点风声,就不得了。”她如此骗过了众侍女,心里却非常着急:如果碰得不巧,大将的使者来了,怎么办呢?便虔诚地祷告:“初濑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今天平安无事!”
太阳高升时,格子窗都开了,右近随侍在浮舟身边。正厅的帘子一律挂下,贴上“禁忌”的字条。如果常陆守夫人亲自来接,准备骗她说“小姐昨夜梦见不祥”,请她不要会面。送进来的盥洗水同平日一样,只有一份。匂亲王觉得不周全,对浮舟说:“你先洗吧。”浮舟看惯了斯文一脉的薰大将,如今看到了片刻不见她便焦灼欲死的匂亲王,想起所谓多情种者,大约就是这样的人了。又念此身命运何等乖戾,如果此事宣泄出去,不知外人将如何讥评。最担心的是恐被姐姐闻知。但匂亲王并未知道她是何人,他频频探问:“我屡次问你,你总不肯说,教人好气啊!还望你把姓名告诉我吧。无论你出身何等微贱,我总越来越疼爱你。”但浮舟决不肯说。关于别的事情,她都和蔼可亲地回答,态度十分柔顺。因此匂亲王无限地怜爱她。
日高时分,京中常陆守夫人派来迎接的人到了。有车二辆,骑马的七八人,照例是赳赳武夫。此外尚有随从的男子多人,都是粗蠢之辈,操着东国方言纷纷地进来了。众侍女讨厌他们,叫他们躲进那边的屋子里去。右近想道:“怎么办呢?如果骗他们说薰大将在此,则如此高贵的人物在不在京中,外人自然知道,是骗不过的。”她就不同众侍女商量,独自写一封信给常陆守夫人,信中言道:“小姐昨夜月信忽至,今日不便进香,实甚遗憾。加之昨日夜梦不祥,今日必须斋戒。出行之日适逢禁忌,真乃不巧之至。恐有鬼怪故意妨碍也。”她把此信交付来人,请他们吃过酒饭,回返京都。她又叫人去告诉老尼姑弁君:“今天禁忌,小姐不赴石山进香了。”
浮舟平日只是怅望云山,但觉日长难暮。但今天匂亲王生怕日暮之后即将别去,看得寸阴如金,浮舟同情于他,也觉得转瞬日色已暮。在这昼长人静的春天,匂亲王细看浮舟,但觉妩媚可爱,毫无瑕疵,真所谓“相看终日厌时无”☾13☽。其实浮舟的容貌毕竟逊于二女公子。而比起年华鼎盛的六女公子来,相差更远。只因匂亲王爱她入迷,便把她看成盖世无双的美人。浮舟也一向认为薰大将是盖世无双的美男子,如今看到这风流俊俏的匂亲王,方知薰大将远不如他。匂亲王取过笔砚来,随意书写。他的戏笔非常美妙,绘画也十分生动,使得这青年女子倾心爱慕。画罢,他对浮舟说道:“如果我不能随心所欲地前来与你相聚,这期间你可看看这幅画。”画中所写的是一对美貌男女互相偎傍的情景。他指着这幅画说:“但愿我俩常常如此。”说罢流下泪来,吟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