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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语_第五十一回 浮舟

紫式部
外国小说
总共57章(已完结

源氏物语 精彩片段:

第五十一回 浮舟☾1☽

匂亲王自从数月前某日傍晚与浮舟邂逅相遇以来,对她至今不能忘怀。他回忆此女虽非身份高贵之人,但品貌十分端详,实在非常可爱。此君原是好色之徒,那天仅能一握其手,于心终不餍足,思之不胜后悔。他又埋怨二女公子,怪她为了这些些小事,便如此嫉妒,把此女隐藏。因此常常责备她“太无情义”。二女公子不胜其苦,曾经想把此女来历向他如实说明。但她又想:“薰大将虽然不会把浮舟当作正式的妻房,但对她的爱情甚深,所以把她隐藏起来。我倘多嘴多舌地说穿了实情,匂亲王定然不肯就此罢休。此人本性实在不良,我身边的侍女之中,凡是偶因几句戏言而被他看中了的人,他都不肯放过,连不应该去的地方也会去追寻。何况他对这浮舟数月以来不能忘怀,一旦被他找到,定会做出不好看的事来。如果他从别处探知,那就无可如何了。此事对薰大将和浮舟两方都很不利,然而此人生性如此,我实无力防止。万一有事,我是她的姐姐,自然更觉可耻。但无论如何,我总不可轻举妄动,惹是生非。”她如此想定之后,心虽担忧,口上一言不发。她也并不另外捏造理由来哄骗搪塞,只装作世间普通女子嫉妒的模样,默不作声。

薰大将则异常从容自在地在那里打算。他推想浮舟在宇治等得心焦,很可怜她;但自己因身份高贵,行动拘束,若无适当机会,不易前去和她共叙,真比“神明禁相思”☾2☽更觉痛苦。然而他想:“不久我就会迎接她进京来过好日子的。目前我打算让她住在宇治,作为我入山时的话伴。我将捏造一件事情,说是须在山中逗留多日才能完成,那时便可和她从容相叙。暂时把这无人注目的地方作为她的住处,使她渐渐了解我的意图而安下心来,我也可不受世人非难。如此稳步进行,实为上策。不然,如果立刻迎她入京,则世人势必喧哗诧怪:‘突如其来!’‘是谁?’‘几时成功的?’这就违反了我当年到宇治学道的初志。而被二女公子知道了,又将怪我舍弃旧游之地,顿忘昔日交情。这实在不是我的本意。”他如此抑制恋情,又是过分迂阔的打算。他已经在准备浮舟迁京时的住处,悄悄地新建了一所宅院。近来公私皆忙,少有余暇。然而对于二女公子,还是同从前一样尽心照顾,曾不少懈,使旁人看了觉得奇怪。但二女公子现已渐渐通达人情世故,看到薰大将这种态度,觉得此人的确不忘旧情,自己是他恋人的妹妹,也蒙他如此关怀,这真是世间少有其例的多情人。她的感动实在不浅。薰大将年事渐长,人品和声望越发优越无比。而匂亲王对她的爱情常有不可信赖之时。此时她往往想道:“我的宿命何等乖戾!我没有依照姐姐的安排嫁与薰大将,而嫁给了这个使我怄气的匂亲王。”然而她要和薰大将会面,是不容易的事。宇治时代的情况,相隔多年,已成往事。不曾深悉内情的人说:“寻常百姓之家,为了不忘旧谊而亲睦往还,原是常有之事;身份如此高贵的人,为什么不顾规例,也轻易地和人交往呢?”人言如此,二女公子也很有顾虑。加之匂亲王一直怀疑她和薰大将的关系,因此她更加痛苦,更加恐惧,对薰大将自然疏远起来。然而薰大将对她还是亲睦,永不变心。匂亲王秉性浮薄,常有使她难堪的行径。然而小公子逐渐成长,非常可爱。匂亲王想起了别人不会替他生这样的儿子,对二女公子便十分重视,把她看做一位真心相爱的夫人,待她比六女公子更为优厚。因此二女公子的忧患比从前减少,可以安心度日。

过了正月初一之后,匂亲王从六条院来到二条院。小公子开年又长大了一岁。有一天昼间,匂亲王正在和小公子玩耍,看见一个幼年女童姗姗地走来,手中拿着一个用绿色晕渲的纸包好的大信封、一根附有小须笼☾3☽的小松枝,此外还有一封不加装饰的普通立文☾4☽式的信。她正要把这些东西送与二女公子。匂亲王问道:“这是哪里送来的?”女童答道:“是宇治送来给大辅君的。那使者找不到大辅君,交不出去。我想宇治来的东西向来是送交夫人看的,所以接受了。”她说时上气不接下气。继而又笑着说道:“这须笼是用金属做的,上面涂着彩色。这松枝也做得很巧妙,同真的一样。”匂亲王也笑了,说道:“拿过来,让我也来玩赏一下。”二女公子心中着急,说道:“这封信交给大辅君去吧。”说时脸上泛红。匂亲王想道:“大概是薰大将给她的信,故意说是给大辅的。用宇治的名义,定然是他的了。”就把信取了过来。但他到底有些顾虑:如果真是薰大将给她的,岂不使她难堪。便说道:“我拆开来了。你不会怨我么?”二女公子说:“太不成样子了!侍女们私人间的通信,你怎么可以拆看呢?”说时并无狼狈之色。匂亲王说:“原来如此,那么我就拆看了。女人之间写的信是什么样儿的?”他把那封信拆开一看,但见笔迹非常稚嫩,信中写道:“阔别多时,不觉岁历云暮。山中荒居岑寂,峰顶云封雾锁,不知何处是京华也。”信纸一端又附记曰:“此粗陋之物,奉赠小公子哂纳。”此信写得并不特别漂亮,但看不出是谁的手笔。匂亲王心中疑怪,便把那封立文式的信也拆开来看,果然也是女子的笔迹。信中写道:“岁历更新,尊府想必平安无事,贵体亦必康泰纳福。此间环境美好,照顾周到,然而终不适于小姐☾5☽居住。我等亦常奉劝:与其在此沉思闷坐,不如常往尊处奉访,以慰岑寂之心。但小姐鉴于上次所遭可耻可怕之事,已怀戒心,不敢前来,言之不胜愁叹。卯槌☾6☽一柄,乃小姐奉赠小公子者,请于亲王不在家时代为奉呈。”此外又不顾新年忌讳,写着许多悲伤愁叹的话。匂亲王觉得此信乖异,反复察看,不胜讶怪,便问二女公子:“你告诉我吧,这是谁写来的信?”二女公子答道:“这是从前宇治山庄中一个侍女的女儿,听说最近不知为了何事,借住在那边。”匂亲王觉得这不是普通侍女的女儿所写的信。看到信中“上次所遭可耻可怕之事”一语,恍悟这便是以前邂逅的那个女子。他看看那卯槌,觉得非常精致,显然是寂寞无聊的人所做的。形成桠杈的小松枝上,插着一只人造的山橘,附有诗云:

“松枝虽幼前程远,

敬祝贤郎福寿长。”

此诗并不十分出色,但匂亲王认为是他所想念的那个女子所咏的,看到了很注目,对二女公子说道:“你写回信给她吧。不复太无情了。其实这种信不须隐藏,你又何必生气呢!好,我就到那边去吧。”匂亲王去后,二女公子悄悄地对少将君说:“这件事弄糟了!东西交给这小孩,怎么你们都没看见?”少将君说:“我们倘看见,怎么会让她送到亲王那里去呢!这孩子老是无心无思,多嘴多舌。一个人是从小看大的,小时候谨慎小心,大起来才会好呢。”她埋怨这女童。二女公子说:“算了吧!不要怪怨这小孩了!”这女童是去年冬天有一个人推荐来的,相貌很漂亮,匂亲王也很喜欢她。

匂亲王回到自己室中,想道:“事情真奇怪啊!我早就听说薰大将年来不断地到宇治去。并且有人说他有时悄悄地在那里宿夜。虽说是为了纪念大女公子,但千金之子在这种地方泊宿,总是不相称的。原来他有这样的一个女子藏在那里!”他想起有一个掌管诗文的大内记☾7☽,名叫道定的,常在薰大将邸内出入,便召唤他。大内记立刻来了。他叫他把做掩韵游戏时所用的诗集选出来,堆积在手头的书架上,便中问他:“右大将近来还是常常到宇治去么?听说那佛寺造得非常漂亮。我也想去看一看呢。”大内记答道:“佛寺造得实在庄严堂皇。听说还在计划建造一所非常讲究的念佛堂呢。从去年秋天起,右大将赴宇治的次数比往时更多了。他家的仆役们私下告诉我说:‘大将在宇治藏着一个女子。这人不是普通一般的情妇,附近庄园里的人都受大将吩咐,去替她服役,或者值夜。京中本邸内也常悄悄地派人去照料。这女子真好福气!但住在这山乡里总是寂寞无聊的。’这话是去年十二月间他们对我说的。”匂亲王听得津津有味,说道:“这女子到底是谁,他们没有说起么?我听说他到宇治,是去访问一向住在那里的老尼姑的。”大内记说:“老尼姑是住在廊房里的。这女子住在此次新建的正殿内,有许多漂亮的侍女服侍,生活真阔绰呢。”匂亲王说:“这件事真耐人寻味!但不知他所隐藏的究竟是怎样的人,如此隐藏起来做何打算?此人毕竟另有一套,和普通人性情不同。我听见夕雾左大臣等在批评他,说此人学道之心太切,动辄前往山寺,甚至夜里在那里泊宿,实在太轻率了。当初我想:其实,他如此悄悄地出门,哪里是为了佛道!还不是为了挂念恋人的旧居之地!岂知都猜不对,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算了吧!名为比别人诚实而道貌岸然的人,其实反而有别人所想不到的秘密勾当。”他对此事颇感兴趣。这大内记是薰大将邸内一个亲信的家臣的女婿,故薰大将的隐事他都知道。匂亲王心中想道:“这女子是否我所邂逅的那个人,总得去认定一下才好。薰大将如此郑重其事地隐藏,想见此人不是寻常凡庸女子。但不知有何因缘而和我家夫人相亲近。夫人和薰大将同心协力地隐藏这女子,真叫我妬煞了!”从此他专心考虑此事。

正月十八日的竞射和二十一日的内宴过去之后,匂亲王悠闲无事。地方官任免之期,人皆尽力钻营,却与匂亲王无关,他所考虑的只是如何可以秘密赴宇治一行。这大内记盼望升官,不分昼夜地讨好匂亲王。匂亲王也比往日更亲切地使唤他。他对大内记说:“无论何等困难的事,你能照我所说的办到么?”大内记恭恭敬敬地遵命。匂亲王又说:“这话说出来不好意思。不瞒你说:我和住在宇治的那个女子,以前曾有一面之缘。后来此人行向不明,听说是右大将把她寻找出来藏在那边的。是否确实如此,不得而知。我只希望从隙缝中窥探一下,到底是否我所见过的那个人。但须十分秘密,绝不叫人知道,你有什么办法?”大内记一想:此事困难。但他答道:“到宇治去,山路十分崎岖。然而里程并不很远,傍晚出发,亥子时间☾8☽即可到达。然后于破晓动身返京。如此,除了随从人员之外,不会有人知道。不过那边细情如何,不得而知了。”匂亲王说:“你说的是。这条路我以前也曾走过一两次。我所顾虑的不在道路,倒在于外间非议,怕有人讥评我行动轻率。”他自己心中虽然也反复考虑,认为万不可行,但一经说出,就欲罢不能。于是选定随从人员:以前曾经陪他去过而熟悉那边情况的二三人,这大内记,还有一个青年人,是他的乳母的儿子,本来是六位藏人而现已升为五位的,这些都是他的亲信。又叫大内记去打听清楚:薰大将今明两日之内是不会赴宇治去的。到了出发的时候,他回想起从前的情形:从前薰大将和他异常亲睦,曾经引导他到宇治去。今日此行,实在对他不起。他就回想起种种事情来。然而不管如何,这位在京中也不敢微服出门的贵人,今天竟也穿上了粗布衣服。他想起骑马觉得可怕,认为是痛苦之事。但今日色胆包天,毅然入山,越走越深,一路上只是想:“快点到吧!不知此行究竟如何?如果不能看到此女而空手归来,多么扫兴,那真是荒唐之行了。”他心头跳个不住。从京中到法性寺是乘车的,以后乘马。

急急忙忙地赶路,黄昏过后到达宇治。大内记先去找一个熟悉内情的、薰大将的家臣,向他探听情况,避开了值夜人所在之处,走到西面围着苇垣的地方,把苇垣稍稍拆毁些,钻了进去。他以前不曾到过这地方,不免有些慌张。幸而这是人迹罕到之处,无人注目。他摸索前进,但见正殿南面尚有幽暗的灯光,里面还有轻微的人声。他就回到外面,报告匂亲王:“她们还没有睡,您可以从这里进去。”便替他带路。匂亲王走进里面,一脚跨到正殿廊上,看见格子窗有隙缝。但挂在那里的伊豫帘子☾9☽簌簌地响,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这屋子虽是新造且又很讲究的,但因竣工不久,有些隙缝尚未补好。侍女们以为谁也不会到这里来窥探,毫不戒备,那些窟窿也不填塞。匂亲王向内窥看,但见帷屏的垂布撩起在一边,灯火点亮着,有三四个侍女正在缝纫,还有一个相貌美好的女童正在搓线。匂亲王首先注目这女童,记得这面庞正是上次在二条院灯光之下看见过的。但又疑心也许看错。又见那时看到的一个侍女,名字也叫做右近☾10☽的,也在那里。浮舟以肘作枕,斜倚在那里凝望着灯火。那眉梢眼角和低垂的额发非常高尚优雅,与二女公子十分肖似。右近一面折叠手中的缝物,一面说道:“小姐倘赴石山进香,要好几天才回来呢。昨天我听京中的使者说:‘过了地方官任免期之后,二月初一左右,大将一定到这里来。’大将给小姐的信上怎么说的?”浮舟不答,脸上愁容可掬。右近又说:“真不凑巧,好像故意逃避似的,倒很不好意思。”坐在右近对面的侍女说:“小姐是去进香的,只要写一封信告诉大将就好了。怎么可以轻易地出门,不声不响地逃避呢?进香之后,不要到常陆守夫人家耽搁,立刻回到这里吧。这里虽然寂寞,倒安逸自在,可悠闲度日。在京中反而好像作客似的。”另一侍女说:“还不如暂不出门,在这里等待大将回来,又是安稳,又是得体。不久大将迎接小姐进京之后,尽可从从容容地去探望常陆守夫人。那位乳母真性急,何必匆匆忙忙地劝请进香呢?自古至今,凡事都要有耐性,结果才是幸福的。”右近说:“为什么不阻止乳母呢?一个人年纪老了,头脑往往不清。”她们在怪怨那乳母。匂亲王记得那天邂逅遇见浮舟时,旁边确有一个很讨厌的老婆子,觉得好像是梦中见过的。侍女们信口乱谈,说的话甚至刺耳难闻。有一人说:“二条院的匂亲王夫人真好福气!六条院左大臣威势如此盛大,待女婿如此优厚,然而二条院这位夫人生了小公子之后,亲王对她比六条院那位夫人重视得多了。这也是因为她身边没有像这里的乳母那样多管闲事的人,所以夫人可以自由自在,贤明地安排一切事情。”又一人说:“我们这里,只要大将真心宠爱我家小姐,永不变心,那么我家小姐也不会赶不上二条院夫人。”浮舟稍稍抬起身来,说道:“你们说这些话多难听啊!倘是别人,由你们去说赶得上赶不上,对二条院夫人,你们千万不要说这种话。如果被她听到了,多难为情!”匂亲王听了这话,想道:“不知这女子和我家夫人有什么亲戚关系?相貌确是非常肖似的。”他就在心中把两人比较,觉得在优雅高贵方面,二女公子比此人占胜得多;此人只是一味娇艳,五官生得清丽可爱。照匂亲王的习性,凡是魂思梦想地要见的人,一旦果然见到了,即使其人确有缺点,也决不肯轻易放过。何况现在已把这浮舟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所计虑的只是如何能把这人占为己有。他想:“看样子她就要出门。又好像是有母亲的。那么除了此地之外,还能向哪里去寻找她呢?今夜有什么办法可以到手呢?”此时他已魂不附体,只管向洞内窥视。

但闻右近说道:“唉,我想睡了。昨夜也不知不觉地做到了天亮。这一点留到明天早上再缝也来得及。常陆守夫人虽然性急,放来迎接的车子总要日高时分才到。”便将缝物收起,把帷屏挂好,横卧着打起瞌睡来。浮舟也走进内室去睡觉了。右近站起身,到北面自己房中去转了一转,立刻回来,躺在小姐近旁睡觉了。侍女们都已想睡,不久大家都睡着了。匂亲王看到这光景,觉得没有其他办法,便轻轻地敲打格子门。右近听见了,问道:“是谁?”匂亲王咳嗽两声。右近觉得这声音是贵人口吻,以为是薰大将回来了,便起身走出去。匂亲王在门外说道:“先把这门打开!”右近答道:“真奇怪,想不到大人在这时候回来,夜已经很深了!”匂亲王说:“仲信☾11☽告诉我说:小姐明天要出门。我吃了一惊,连忙赶回来看。想不到在路上出了些事情。快开门吧!”这声音很像薰大将,因为说得很轻,不易辨别,所以右近全然想不到是另一人,便把门打开。匂亲王进了门,又低声说道:“我在路上碰到了很可怕的事情,服装弄得奇奇怪怪,你不要把灯点得太亮了。”右近说道:“哎呀!真可怕啊!”她战战兢兢地把灯火移开。匂亲王叮嘱她:“不要让别人看到我,也不要叫人知道我回来了。”真亏他想得周到。他的声音本来和薰大将很相像,此时又用心模仿薰大将的态度,竟混进内室去了。右近听见他说“在路上碰到了很可怕的事情”,不知弄得怎么样了,很是担心,就伏在隐处窥看。但见他装束整齐而华丽,衣香之浓烈不逊于薰大将。他走近浮舟身边,脱下衣服,装作习惯的样子躺下去。右近说道:“请到以前住的那个房间里去吧。”匂亲王不答。右近便把衾枕送上,叫起睡着了的侍女来,大家退往那边去睡了。随从人员向来不是归侍女们招待的,所以她们绝不怀疑。还有自作聪明的人说:“这么夜深时分特地赶来,情义真重啊!小姐恐怕不知道他这一片好心吧。”右近说:“喂,静些!夜静时分低声说话反而听得清楚。”于是大家都睡着了。浮舟发觉来的不是薰大将,惊惶万状,不知所措。但匂亲王默不作声。他在人目昭彰的地方尚且肆无忌惮,此时更加不顾一切了。浮舟如果最初就知道不是薰大将,多少总可设法拒绝。但现在毫无办法,只觉得像做梦一般。匂亲王渐渐开口说话,向她诉说上次不得相亲之恨,以及别后相思之苦。浮舟此时才知道是匂亲王。她越发觉得可耻,想起将来被姐姐知道了如何是好,痛苦万状,只管哭个不住。匂亲王想起今后无法和她再会面,反而悲伤起来,也陪着她哭了。

夜色渐明。匂亲王的随从人来请主人动身返京。右近此时才知道是匂亲王,便向他传达。匂亲王不想返京,他热爱浮舟,永无厌时,又念再到宇治,谈何容易,想道:“不管京中如何扰攘地寻找我,至少今天我必须住在这里。有道是‘生前欢聚是便宜’☾12☽,今天就此告别,真要使我‘为恋殉身’了!”便召唤右近前来,对她说道:“我实在太不体谅人了!不过今天我决计不回京去。你去安排我的随从人等在附近地方好好地躲避起来。再吩咐我的家臣时方到京中去走一遭,有人问起我行踪时,回答说‘微行赴山寺进香了’,要巧妙对付。”右近听了又惊又气,想起昨夜太不小心,闯了这祸,懊恨不已。只得勉强镇静下来,想道:“事已如此,吵闹也是枉然,匂亲王面上又不好看。那天在二条院他见了小姐如此恋恋不舍,原来两人早有这不可逃避的宿世因缘。这是不能怪人的了。”她如此自慰,答道:“今天京中派车子来迎接小姐呢。不知亲王在此有何主意?你俩既有这不可逃避的宿世因缘,我等也无话可说了。只是时候实在不巧。今天还请亲王回京为是。如果有意,下次再请过来。”匂亲王觉得她这话说得真漂亮,说道:“我魂思梦想了多时,头脑已经发昏,所以外人如何非难,我一概不懂,只知道定要如此。稍能顾虑自己身份名誉的人,难道肯不避艰险,偷偷地到这里来么?京中来迎接,只要回报他们说:‘今天是禁忌日子,不宜出门。’这是不可叫人知道的事,请你为我和她两人着想。别的事情都无须考虑了。”可知匂亲王此时已经迷恋浮舟,把世间一切讥评都忘记了。右近便走出去,对催促动身的随从人员说:“亲王所言如此如此。此事实在太不成样,还望你们劝谏一番。此种荒唐行为,即使他本人要做,你们这些随从人员也应该尽力谏阻,怎么可以糊里糊涂地引导他来呢?倘使这里的村夫俗子得罪了这位皇子,怎么得了!”大内记心知此事的确糟透,哑口无言地站着考虑。右近又向他传言:“名叫时方的是哪一位?亲王吩咐他如此如此。”时方笑道:“被你骂了一顿,我已经吓坏,即使亲王不吩咐,我也想逃走了。老实告诉你:亲王这种荒唐行径,我们早已看清,大家都是拼着性命来的!你们这里的值宿人员就要起身了,我赶快走吧。”他立刻出去了。右近苦心考虑,如何可使家里的人不知道此事。这时候众侍女都已起身。右近对她们说道:“大将出了些事情呢!昨夜回来时非常秘密。看样子是途中碰到了匪徒吧。曾吩咐我:不要叫人知道,衣服等也须在夜间悄悄地送进去。”侍女们说:“哎呀!真可怕啊!木幡山一带非常荒凉。大概这回不像平时那样开路喝道,而是悄悄地经过,以致出了事情吧。哎呀!可怕极了!”右近说:“喂!不要高声,静些儿吧。被那些仆役们听见了一点风声,就不得了。”她如此骗过了众侍女,心里却非常着急:如果碰得不巧,大将的使者来了,怎么办呢?便虔诚地祷告:“初濑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们今天平安无事!”

太阳高升时,格子窗都开了,右近随侍在浮舟身边。正厅的帘子一律挂下,贴上“禁忌”的字条。如果常陆守夫人亲自来接,准备骗她说“小姐昨夜梦见不祥”,请她不要会面。送进来的盥洗水同平日一样,只有一份。匂亲王觉得不周全,对浮舟说:“你先洗吧。”浮舟看惯了斯文一脉的薰大将,如今看到了片刻不见她便焦灼欲死的匂亲王,想起所谓多情种者,大约就是这样的人了。又念此身命运何等乖戾,如果此事宣泄出去,不知外人将如何讥评。最担心的是恐被姐姐闻知。但匂亲王并未知道她是何人,他频频探问:“我屡次问你,你总不肯说,教人好气啊!还望你把姓名告诉我吧。无论你出身何等微贱,我总越来越疼爱你。”但浮舟决不肯说。关于别的事情,她都和蔼可亲地回答,态度十分柔顺。因此匂亲王无限地怜爱她。

日高时分,京中常陆守夫人派来迎接的人到了。有车二辆,骑马的七八人,照例是赳赳武夫。此外尚有随从的男子多人,都是粗蠢之辈,操着东国方言纷纷地进来了。众侍女讨厌他们,叫他们躲进那边的屋子里去。右近想道:“怎么办呢?如果骗他们说薰大将在此,则如此高贵的人物在不在京中,外人自然知道,是骗不过的。”她就不同众侍女商量,独自写一封信给常陆守夫人,信中言道:“小姐昨夜月信忽至,今日不便进香,实甚遗憾。加之昨日夜梦不祥,今日必须斋戒。出行之日适逢禁忌,真乃不巧之至。恐有鬼怪故意妨碍也。”她把此信交付来人,请他们吃过酒饭,回返京都。她又叫人去告诉老尼姑弁君:“今天禁忌,小姐不赴石山进香了。”

浮舟平日只是怅望云山,但觉日长难暮。但今天匂亲王生怕日暮之后即将别去,看得寸阴如金,浮舟同情于他,也觉得转瞬日色已暮。在这昼长人静的春天,匂亲王细看浮舟,但觉妩媚可爱,毫无瑕疵,真所谓“相看终日厌时无”☾13☽。其实浮舟的容貌毕竟逊于二女公子。而比起年华鼎盛的六女公子来,相差更远。只因匂亲王爱她入迷,便把她看成盖世无双的美人。浮舟也一向认为薰大将是盖世无双的美男子,如今看到这风流俊俏的匂亲王,方知薰大将远不如他。匂亲王取过笔砚来,随意书写。他的戏笔非常美妙,绘画也十分生动,使得这青年女子倾心爱慕。画罢,他对浮舟说道:“如果我不能随心所欲地前来与你相聚,这期间你可看看这幅画。”画中所写的是一对美貌男女互相偎傍的情景。他指着这幅画说:“但愿我俩常常如此。”说罢流下泪来,吟诗云:

作品简介:

《源氏物语》是日本的一部古典文学名著,对于日本文学的发展产生过巨大的影响,被誉为日本文学的高峰。作品的成书年代至今未有确切的说法,一般认为是在一○○一年至一○○八年间,因此可以说,《源氏物语》是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写实小说,在世界文学史上也占有一定的地位。

《源氏物语》产生的时代,是藤原道长执政下平安王朝贵族社会全盛时期。这个时期,平安京的上层贵族恣意享乐,表面上一派太平盛世,实际上却充满着极其复杂而尖锐的矛盾。《源氏物语》正是以这段历史为背景,通过主人公源氏的生活经历和爱情故事,描写了当时贵族社会的腐败政治和淫逸生活,以典型的艺术形象,真实地反映了这个时代的面貌和特征。《源氏物语》全书共五十四回,近百万字。故事涉及三代,经历七十余年,其中主要是上层贵族,也有下层贵族,乃至宫廷侍女、平民百姓。作者深入探索了不同人物的丰富多彩的性格特色和曲折复杂的内心世界,描写得细致入微,使其各具有鲜明个性,富有艺术感染力。《源氏物语》开辟了日本物语文学的新道路,使日本古典现实主义文学达到一个新的高峰。

作者:紫式部

翻译:丰子恺

标签:紫式部源氏物语日本经典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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