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 精彩片段:
第五十三回 习字
此时☾1☽比叡山横川地方住着某僧都,是个道行高深的法师。他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妹妹,都是尼僧。这母亲和妹妹很早以前许下愿心,此时要到初濑的观世音菩萨那里去还愿。僧都叫一个他所亲信而重视的弟子阿阇梨陪去,办理佛经供养等事。在那里做了许多功德,归途上经过一个叫做奈良坂的山的时候,那母亲生起病来。年高的人生了病,怎么能再走余下的路程而安抵家中呢?大家都很担心。幸而宇治那边有一家向来相识的人家,就向这人家投宿。那老尼姑休养了一天,病还是很重,只得派人到横川去通知僧都。僧都正闭居在山中修道,曾经立下誓愿:今年决不下山。但他闻此消息,深恐老母风烛残年,亡身于旅途,非常担心,连忙下山到宇治来探视。虽然高寿之人死不足惜,但僧都还是亲自同几个道行高深的弟子举行祈祷,骚扰起来。这人家的主人闻知了,说道:“我们要到吉野御岳去进香,正在这里斋戒。这样年老的人在这里生重病,倘有三长两短呢?”他深恐家里死了人不吉,有妨斋戒。僧都闻之,觉得此事确也难怪,实甚对他不起。又嫌此地狭窄而且肮脏,想带老母回家去。无奈此时回家方向不利,不宜出行。忽然想起已故朱雀院的领地中有一所屋子名叫宇治院,就在这附近,那守院人是和僧都相识的,便派一使者前往,要求借宿一两天。使者回来报道:“守院人全家都到初濑去进香了。”他带了一个形容很古怪的看家老翁来。这老翁说:“如果你们要来住,请早点来。院中的正屋都空着呢。到这边来进香的人常常来投宿的。”僧都说道:“这便好极了。这屋子虽然是皇家的,但无人居住,倒很舒服。”便先派人去看看。因为常有人来投宿,这老翁惯于招待,虽然设备简陋,也整饬得很清楚。
僧都带了数人先到宇治院,环顾四周,这地方实在荒凉可怕!他就吩咐:“各位法师,请诵经吧!”陪赴初濑进香的阿阇梨和另一同等职位的僧人,想知道环境如何,叫一个能干的下级僧侣点起灯火,带他们到正屋后面人迹不到的地方去看看。但见树木丛茂,似乎是个森林,阴惨之气逼人。再向树林里面探望,看见地上放着一团白色的东西。这是什么呢?大家走近去,把灯火添亮些,站定了细看,好像是一个什么东西坐着的样子。一个僧人说:“大概是狐狸精化身吧?讨厌的东西,要它显出原形来!”便再走近一点。另一僧人说:“喂,不要走近去吧,怕是个妖怪。”就举手结起退治妖魔的印来☾2☽,眼睛还是注视这东西。倘是有头发的人,一定吓得根根竖起,幸而拿着灯火的是个光头和尚。他毫不惧怕,毅然决然地走近去。但见这东西长着很长而很有光泽的头发,靠在一株大树根上高低不平的地方,正在吞声饮泣。这僧人说:“这真是稀奇了!去请僧都来看看吧。”他觉得非常奇怪,连忙去见僧都,把所见情况告诉了他。僧都说:“狐狸精变作人形,古来曾有这话。然而从未看见过。”就特地走出去看。此时因为老尼僧即将迁过来住,那些仆役之中能干的人,都在厨房等处忙着应有的种种准备,所以僧都身边人数甚少,他只带了四五个人同去。一看,这东西并无什么变化。他很奇怪,姑且站着守候一下。他希望天早点亮,可以看个分明,究竟是人还是什么。一面在心中念动退治妖魔的真言咒,并且试结手印。大概后来被他看清楚了,说道:“这是个女人,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怪物。走近去问问她吧。看来不是一个死人。也许是已经死了,被人丢在这里,又苏醒过来的。”僧人说:“怎么可以把死人丢在这院子里呢?即使真个是人,恐怕也是被狐狸、林妖之类的东西所欺骗,带到这里来的。这对于病人很不相宜,生怕这是一个不吉的地方吧。”便呼唤那个看家老翁。呼唤时那边传来的回声非常可怕。那老翁的打扮很古怪,帽子掀在后脑上,从屋里出来了。僧人问他:“这里有年轻的女人住着么?怎么有这等怪事!”便指给他看。老翁答道:“这是狐狸精耍的花样。这林子里有狐狸精,常常做出奇怪的事情来。前年秋天,住在这里的一个人的孩子,还只两岁,被狐狸精抓了去。我到这里来找,那狐狸精不慌不忙,若无其事。”僧人问:“这孩子死了么?”老翁答道:“不死,照样活着。狐狸精不过吓吓人罢了。这家伙不会真个闹出大事情来的。”他说时仿佛表示这是很寻常的事。大概他正在关心夜深时分招待客人的饮食吧。僧都说道:“如此说来,这是狐狸精之类的东西所做的事吧?还得仔细看看。”便叫那个毫不惧怕的僧人走近去。那僧人上前去喝道:“你是鬼,是神,是狐狸精,还是林妖?天下闻名的得道高僧在这里,你能隐藏么?快快自己说出名目来!”便伸手扯她身上的衣服。这女人用衣袖遮住了脸,哭得更加厉害了。僧人又说:“喂!可恶的林妖!你想隐藏?看你隐藏得了!”他想看她的面貌。又想这说不定是从前比叡山文殊楼中所见的那个无目无鼻的女鬼☾3☽,觉得有些嫌恶。然而他要在人前逞强,竟想剥她的衣服。这女子便俯伏在地,扬声号哭起来。僧人说:“不管如何,世间不会有这等奇怪的事。”定要看个究竟。此时雨下得很大,有一人说:“让她放在这里,怕要死了。把她拖到墙脚下去吧。”僧都说道:“这确是一个人的模样。眼看着她尚未绝命而抛弃她在这里,太不慈悲了。即使是池中的游鱼、山间的鸣鹿,眼见被人捉去,将要就死,而不设法救援,也是很可悲伤的事。人命原是不久长,即使寿命只剩一二天,也非珍惜不可。无论她是被鬼神所祟,或者被人驱逐,或者被人诱骗,总是逢到了死于非命的遭遇。这种人必然蒙佛菩萨救援。且给她喝些汤菜,试试看是否可救。如果终于救不活来,那就没有办法了。”便吩咐这僧人把她抱进里面去。僧都的徒弟中也有人反对,说道:“此事太不妥当了!室内有人正患重病,送进这怪物去,必然会发生不吉利的事情。”但也有人说:“不管她是否鬼怪化身,眼见是一个活的人,而任凭她淋在雨中死去,到底是残忍的事。”如此各人各说。那些仆役最爱多嘴,往往歪曲事实。因此就让这女子躺卧在僻静而隐藏的地方,不教他们看见。
母尼僧迁居宇治院,下车的时候病势又重起来。大家都很担心,奔走忙乱了一会。等到病人稍稍安静之后,僧都问徒弟:“刚才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徒弟答道:“还是昏昏沉沉,一句话也不说,生气全无,定然是被鬼怪迷住了。”那妹尼僧听见了,问道:“什么事?”僧都答道:“是这么这么一回事。我活了六十多岁,今天看到了一件怪事。”妹尼僧听了这话哭起来,说道:“我在初濑寺中做了一个梦呢。是怎样的一个人?快让我看一看。”徒弟说:“就在这东面的边门旁边,请快去看吧。”妹尼僧立刻跑过去看,但见其人身旁并无一人,被抛弃在那里。这是一个非常年轻貌美的女子,身穿一件白绫衫子,系着一条红裙,衣香非常芬芳,气品高雅无限。她说:“这正是我所悲伤悼惜的女儿回来了!”一面哭泣,一面呼唤侍女,叫她们把这女子抱进室内去。侍女们不曾看见过她在树林中时的模样,所以并不害怕,就抱她进室内去了。这女子虽然全无生气,却还能略微睁开眼睛来望望。妹尼僧对她说道:“你说话吧。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来到这地方?”但她似乎没有知觉。妹尼僧便拿些汤来,亲手喂她喝。但她一味昏迷,似乎就要断气的样子。妹尼僧想:“我已认领她,如果她死了,反而增添我的悲伤。”便对同来那个有法术的阿阇梨说:“这个人似乎要死了。请你快快替她祈祷。”阿阇梨说:“我早就说过不中用了。这是枉费心机。”但他还是向诸神诵般若心经,又作祈祷。僧都也走过来探视,问道:“怎么样了?她究竟是被什么东西作祟?快制服了妖怪,问个明白。”这女子还是昏迷不醒,似乎即将消逝的样子。僧都的徒弟们便相与议论:“这人不会活了。我等无端地遭逢这种不祥之事而耽搁在这里,实在倒霉。然而这女子看来是个身份高贵的人。即使死了,也不能随随便便地抛弃在这里。这真是为难了。”妹尼僧阻止他们,说道:“轻些儿吧!不要让人听见。深恐引起麻烦。”她怜惜这个人,定要把她救活过来,对她竟比对患病的老母更重视,不顾一切地悉心看护她。这个女子虽然不知来历,然而相貌生得异常美丽。因此所有的侍女都希望她不要死,尽力地服侍她。这女子有时也睁开眼睛来,眼泪淌个不住。妹尼僧看了,对她说道:“唉,真伤心啊!我知道你是佛菩萨引导到此,来代替我所痛惜的女儿的。你如果死去,我反而更添悲伤了!我和你能在此相遇,定有宿世因缘。你总得对我说几句话才好。”那女子好容易才开口说道:“我即使能活过来,也是个无用的废物了。请你不要让人看见,夜间把我扔进这条河里去吧。”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妹尼僧说:“你好容易说话了,我正高兴呢。想不到你说出这难听的话来。你为什么要说这可怕的话呢?你究竟是什么原因来到这地方的?”但她不再说话了。妹尼僧猜想她身上或许有伤残,所以不想活下去。但仔细察看,毫无缺陷,全身长得非常美丽。她就疑心:难道真是出来诱惑人心的妖魔化身?
僧都等一行人在宇治院闭居了两天,替母尼僧和这个女子祈祷,诵念之声不绝。同时人们纷纷议论这件怪事。住在这附近的乡人之中,有几个人从前曾在僧都处当过差,闻知僧都到此,都来访问,谈了许多话。他们说:“已故八亲王家的女公子,和薰大将结了因缘,最近并无大病,突然亡故,大家都很惊骇。我等要帮他们办理殡葬中的杂务,因此昨天不曾前来参见。”妹尼僧闻之,想道:“如此说来,是鬼怪取了那女公子的灵魂而化作这个人的吧?”便觉眼前这个人不是实体,是会消失的,心中不胜恐惧。侍女们说道:“昨夜这里也望见火光,这火葬仪式似乎并不隆重呢。”乡人答道:“是啊,他们故意从简,办得不很隆重。”乡人因为参与葬事,身子不洁,所以并不入内,交谈一会就回去了。侍女们说:“薰大将爱上八亲王家大女公子,但大女公子多年前早已死了。刚才他们所说的女公子是谁呢?薰大将已经娶了二公主,决不会另外爱上别的女子吧。”
后来母尼僧的病痊愈了。方向不利的时期也已过去。久居在这荒僻的地方也很乏味,便准备回家。侍女们说:“这个人还是非常衰弱,怎么可以上道?很可担心呢。”于是备办二辆车子,老人乘的车子里派两个尼僧服侍。妹尼僧乘的车子里带着这个人,叫她躺卧着,由另一侍女服侍。一路上车子不能迅速前行,常常要停下来,给这个人服汤药。她们的家住在比叡山西坂本的小野地方,此去路程很远。大家说,中途应该宿一夜。到了夜深时分,总算抵达了。僧都照料母亲,妹尼僧照料这个来历不明的人,都从车上抱下来休息。母尼僧是老病,平日也时常发作。此次经过路途风霜之后,又发作了几天。然而不久也就痊愈。僧都依旧上山去修道了。
僧都深恐外人传说他带了这样一个美人来,于他的身份不利,因此凡不曾亲见此事的徒众,他都不告诉他们。妹尼僧也叮嘱大家勿说出去。她深恐有人来寻找,很不放心。她诧怪这样高贵的人物,怎么会落魄在这种田舍人所居的地方。又疑心是入山进香的人在途中患了病,被后母之类的人偷偷地抛弃在那里的。这人除了“把我扔进这条河里去吧”一语之外,并不曾说过别的话。因此妹尼僧非常担心,一心希望她早点恢复健康。然而这人老是昏昏沉沉,全无起色。她觉得很奇怪,疑心她终无生望。但又不忍抛弃不管。她就把在初濑寺做的梦对人宣说,并请以前曾为这女子祈祷的阿阇梨悄悄地替她焚芥子☾4☽作祈祷。
妹尼僧如此悉心看护这女子,不觉过了四五个月,然而并不见效。她很烦恼,便写一封长长的信,派人送到山上去给僧都。信中有言道:“我想请兄长下山来,救救这个人。她既能挨到今日,足见是不会死的人。定是顽强的鬼怪只管缠着她不去。佛一般慈悲的兄长!若要你入京,当然不便。但到这山麓上总是无妨的吧。”言词十分恳切。僧都答书道:“此事实甚奇怪!其人竟能延命至今,当时若抛弃不顾,何等可惜!我能寻着她,亦定有前世缘分。今我定当试行救助。如果救助无效,那是她前世命定了。”不久他就下山。妹尼僧欢喜拜谢,把几个月以来的情况告诉僧都。她说:“病得这样长久的人,形容总是憔悴的。岂知此人姿色一点也不衰减,一直非常清秀,绝无难看之处。我以为总要完结了,却想不到竟能活到现在。”她怀着满腔热爱之情,啼啼哭哭地说这番话。僧都说:“我最初找到她时,就觉得相貌异常秀美!且让我看一看吧。”便走过去窥探一下,说道:“容貌的确优越非凡!这是前世积德的善报,故能长得如此美貌。大概是犯了某种过错,因而遭逢此种灾厄吧。你曾听到什么消息么?”妹尼僧说:“没有,一点也不曾听到。总之,这人是初濑的观世音菩萨赐给我的。”僧都说:“总是具有某种因缘,所以赐给你。没有因缘,怎么能成事呢?”他认为此事奇特,便开始替她祈祷。
这僧都闭居深山,朝廷召唤也不接受,现在轻易下山来替这样的一个人大办祈祷,倘被世人纷纷议论起来,实在很不好听。他自己这样想,他的徒弟们也这样说。因此秘密举办,不使外人闻知。他对众徒弟说:“各位请不要声张!我是一个不知羞惭的僧人,多次违反了佛戒。然而关于女人之事,从来不曾犯什么过错,亦从来不曾受人讥评。如今年届六十余龄,若再受人非难,也是前世命定的了。”徒弟们说:“若有不良之人乱造谣言,这便成了佛法上的瑕疵。”他们都不以为然。但僧都不管,立下种种严肃的誓言,说:“此次祈祷若不见效,死不罢休!”便通夜祈祷,直到天明,定要把这鬼魂移到巫婆身上,然后叫它说出来:是何种妖魔?为何如此使人受苦?又叫他的弟子阿阇梨来合力祈祷。于是几个月来绝不显露的鬼魂,终于被制服了。这鬼魂借巫婆之口大声叫道:“我本来是不会到这里来被你们如此制服的。我昔在世之时,是个修行有素的法师。只因死时在人世留有遗恨,便徬徨于鬼途,不得超生。这期间我住在许多美女所居的宇治山庄中,前年已曾制死了其中一人☾5☽。现在这个人自己真心厌世,日日夜夜地说‘我要寻死’,我就得其所哉。有一天深黑之夜,她独自徬徨,我就取了她去。然而观世音菩萨多方保护她,我终于被这僧都制服了。现在我就走吧!”僧都便问:“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大约是这巫婆怯弱之故,并不清楚地说出名字来。
鬼魂去后,这女子浮舟顿觉心头清爽,知觉也稍稍恢复了些。她环顾四周,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只见许多衰老丑陋的僧人。她觉得仿佛来到了陌生的外国,心中非常悲伤。她回忆过去的情况,然而连自己住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也不大记得清楚。她只记得自己不要再活,决心投身河中。但现在来到了什么地方呢?她努力思索,渐渐地记起来:“有一天晚上,我痛感自身命苦,不堪悲伤,于侍女等睡静之后,偷开边门,走了出去。其时风势猛烈,水声凄厉。我孤身独行,恐怖之极,前前后后都不省得,只管沿着廊檐走下去,方向也迷失了。此时欲回家也回不去,欲前行也不能,口中念着:‘我坚决要离开这人世了!我生怕求死不得而被人看见。鬼也好,怪也好,请你们快来把我吃掉吧!’正在迷离恍惚之时,忽见一个相貌非常清秀的男子走近我来,对我说道:‘来,到我那里去吧!’我似觉被他抱走,心想这大约是匂亲王吧。从此以后我就昏昏沉沉,只觉得这男子把我放在一个不知什么地方,他便无影无踪了。我想起不能成遂求死的本愿,非常悲伤,哭个不住。此后就完全失却知觉,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了。现在听这里的人说,我在这里已经过了许多日子。受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照顾,我的丑态全被他们看到了。”她觉得很可耻。想起求死不得,终于复苏,觉得非常遗憾,反比昏迷不醒之时更加消沉了。过去失却知觉的时候,有时也还糊里糊涂地吃些东西;如今清醒了,反而连一点汤药也不要喝。妹尼僧哭着对她说道:“你怎么生了这么久的重病?长时间的热度现已退尽,心情也爽朗了,我看了心中正要替你高兴呢。”她时刻不离地看护她。家里的人看见这女子容貌如此美丽,大家怜爱她,尽心地照顾。她心中虽然还是想寻死,但她能忍受如此长期的重病,可知抵抗力甚强。后来渐渐能坐起身,饮食也渐进了,面庞却反而消瘦了些。妹尼僧不胜欢喜,一心希望她早早痊愈。有一天她对妹尼僧说道:“请允许我落发为尼。不然我就不愿活在世间。”妹尼僧说:“你这般美丽的相貌,怎么舍得让你当尼姑呢?”便把她顶上的头发略微剪落几根,给她受了五戒☾6☽。浮舟心中还不满足,但她本来是个性情温顺的人,所以也不强请。僧都对妹尼僧说:“今已大致无妨了。以后还得好好疗养,求其痊愈。”说罢就上山去了。
妹尼僧得到了这样一个美人,觉得仿佛做梦,心中不胜欢喜,便强要她坐起来,亲自替她梳头。浮舟病中全然不顾头发,只是把它束好了堆着。然而一丝不乱,解开来一看,光彩艳艳,非常美好。这地方“百年缺一岁”☾7☽的老女甚多,她们看看浮舟,觉得容光眩目,好比天上降下来的仙子,只怕她插翅飞去呢。她们对她说道:“你为什么只管愁眉不展?我们大家如此疼爱你,你为什么总是不肯亲近我们呢?你究竟是谁?家住哪里?为什么来到这个地方?”她们定要问她。浮舟觉得非常可耻,答道:“想必是在长期昏迷之中遗忘了一切吧,从前的情况我竟记不起了。所能隐约回忆的只有这一点:我一心想要离去这人世,每天夕暮走到檐前来沉思怅望。有一天,庭前一株大树背后走出一个人来,突然把我带走。除此以外,连我自己是谁也记不起来了。”她说时神情非常可怜。后来又说道:“务请勿使外人知道我还活着。如果有人知道了,非常麻烦。”说罢嘤嘤啜泣。妹尼僧觉得过分盘问得紧,使她痛苦,便不再问了。妹尼僧疼爱浮舟,比竹取翁疼爱赫映姬更甚,常恐她化阵青烟,从隙缝中消失了,因此很不安心。
这人家的主人母尼僧,也是品质高尚的人。妹尼僧原是一位高贵官员的夫人,后来这官员死了。她只生一个女儿,非常疼爱,赘了一位贵公子为婿,悉心照料他们。岂知这女儿又死了。她悲伤之极,便削发被缁,做了尼僧,从此隐居在这山乡中。寂寞无聊之时,常常忧伤悲叹,总想找到一个相似之人,作为她所朝夕思慕的亡女的遗念。这回果然得到了这个意想不到的女子,而且相貌姿态比她的女儿优越得多。她觉得很奇怪,仿佛是做梦,心中不胜欣喜。这妹尼僧年纪虽然大了,容姿却很清秀,举止态度也很文雅。她们所住的小野地方,比浮舟从前所居的宇治山乡好很多,水声也很幽静。房屋建造式样别具风格,庭前树木姿态优美,花草也很可爱,是个极有趣致的住处。
渐渐到了秋季,天色清幽,催人感慨。附近的田里正在刈稻,许多青年女子依照当地农家姑娘的习惯,高声唱歌,欢笑自得。驱鸟板☾8☽的鸣声也很有趣味。这使得浮舟回忆起当年住在常陆国时的情景。这地方比夕雾左大臣家落叶公主的母亲所居的山乡更进深一些,所以松树非常繁茂,起风的时候,松涛之声异常凄凉。浮舟空闲无事,每日只是诵经念佛,悄然度送岁月。月明之夜,妹尼僧亦常弹琴作乐。她的徒弟名叫少将的小尼僧弹琵琶,和她合奏。她对浮舟说:“你也玩音乐么?空闲无事的时候,玩玩也好。”浮舟想道:“我从小命苦,不曾享过玩弄弦管的清福。自幼以至成人,一向不识风雅之趣,实甚可怜!”她每次看见这些年事已长的妇人玩弄丝竹排遣寂寥,总是不胜感慨,觉得此身实在毫无意趣,自己亦深为怜惜。习字的时候便写诗一首:
“我欲投身随激浪,
谁将木栅阻川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