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 精彩片段:
第五十回 东亭☾1☽
薰大将虽然有心攀登“筑波山”,但倘强欲身入“丛林密”处☾2☽,将被世人讥评为轻率,不当稳便。因此心生顾虑,并不直接写信给浮舟,只是叫老尼姑弁君屡次向她母亲中将君隐约表示求爱之意。浮舟的母亲认为薰大将不会真心恋爱她的女儿。只觉得承蒙这位贵人如此用心寻找,实甚荣幸。她想:“这是当代一等红人,我的女儿若得身份相当,可知好哩。”她满腹踌躇。
常陆守的子女,已故的前妻所生者甚多。这后妻也生了一位小姐,父母非常疼爱,以下还有年幼的,参差五六人。常陆守对这许多子女,个个悉心抚育,独有对后妻带来的浮舟漠不关心,视同他人。因此这位夫人常常怨恨常陆守无情。她日夜筹思,切望这女儿嫁得一个好丈夫,提高身份,脸上增光。浮舟的容貌丰采,如果和其他姐妹一样平平常常,那么做母亲的也何必为她如此煞费苦心地日夜筹思呢,只要把她同别的女儿一律看待就是了。可是这浮舟生得如花似玉,在诸姐妹中佼佼不群。因此母亲很可怜她,为她抱屈。
当地贵公子等闻得常陆守有许多女儿,来信求婚者甚多。前夫人所生二三位小姐,都已选定相当女婿,婚嫁完毕。现在中将君也想替这前夫所生的女儿找一个如意称心的女婿。她朝夕照管浮舟,对她无限疼爱。常陆守出身并不微贱,他生于公卿之家,亲戚中也没有一个庸碌之人。家中财产十分富厚,因此生活相当骄奢,住的是华厦广宇,用的是锦衣玉食。只是在风雅方面有些缺憾,那性情异常粗暴,大有田舍翁习气。大约是从小以来多年埋没在那远离京都的东国地方之故吧,惯说一口土话,声音含糊不清。他最怕豪门势家,对他们敬而远之。万事十全其美,只是缺乏雅趣,不谙琴笛之道而十分擅长弓箭。这原不过是普通地方官人家,但因财力雄厚,所以优秀的青年女子都集中到他家来当侍女。她们的装束非常华丽,有时合唱几个简易的歌曲,有时讲些故事,有时通夜不眠地守庚申☾3☽,做的都是粗浅庸俗的游戏。
恋慕浮舟的贵公子们闻知她家如此繁华,相与议论:“这姑娘定然很可爱,相貌想必也很漂亮。”他们把她说成一个美人,大家醉心梦想。其中有一人叫做左近少将的,年纪只有二十二三,性情温和,才学之丰富乃众所周知。然而,恐是由于缺乏豪华时髦之相的缘故吧,以前往来的几个女子都和他断绝关系了。现在他非常诚恳地来向浮舟求婚。浮舟的母亲想道:“在许多求婚者之中,此人最为合格,性情温和,见识丰富,人品也很高尚。境遇比他更好的高贵子弟,对于我们这种地方官人家的女儿,即使是长得很美貌,恐怕也不会来追求吧。”因此常把左近少将寄来的情书交付浮舟,每逢适当机会,便劝她写含有情趣的回信。这母亲就自作主张选定了浮舟的女婿。她下决心:“常陆守虽然对她漠不关心,我定要拼着性命提拔这女儿。看到了她的美貌,决不会有人怠慢她的。”便和左近少将约定:今年八月中结婚。一面准备妆奁,细微琐屑的玩具等物,也都求其式样特别精美。泥金画,螺钿嵌,凡是做工精巧、式样优美的器物,她都藏起来,留给浮舟作妆奁;而把那些粗劣的物品给常陆守看,对他说:“这是好的。”常陆守不大懂得好坏,不管这样那样,凡是女子的用品,越多越好地收购进来,陈列在亲生女儿房里,堆山塞海,人都几乎走不出来。他又向宫中的内教坊聘请琴和琵琶的教师,来教女儿学习。每逢教会一曲,他不论站着或坐着,就向教师膜拜,又喧哗扰攘地命人取出许多礼物来犒赏教师,使得教师的身体几乎埋藏在礼物中。有时教习华丽的大曲,于暮色清幽之时由教师与学生合奏,这常陆守听了也深受感动,泪流不止,胡乱地赞赏一番。浮舟的母亲略有审美修养,看到这种情状,觉得非常粗蠢,从来不跟着丈夫赞赏。丈夫常常恨她,对她说道:“你看不起我的女儿!”
且说那左近少将等候八月佳期,颇不耐烦,央人来催促:“既蒙金诺,何不提早结婚?”浮舟的母亲思量:要她一人独力提前准备,颇有困难之处;而对方人心究竟如何,也有些儿担心。当初说合的媒人来到之时,她便请他进来,对他说道:“关于这女儿的婚事,可虑之处甚多。以前蒙你作伐,我也考虑了很久。只因对方不是寻常之人,辱承青睐,未便违命,终于遵命订约。但此女实系无父之儿,靠我一人抚育成人,深恐教养不周,受人非难,这是我早就担心的。舍下原有许多青年女儿,但都有父亲照顾,自当听其做主,不须由我操心。只有这女儿,我深恐自己世寿无常,不免痛切关怀。久闻少将乃知情达理之人,因此忘怀一切顾虑,将她许配。但倘出乎意料之外,日后对方忽然变心,那时我们就成了世人的笑柄,真乃可悲之事了。”
这媒人就来到左近少将处,把常陆守夫人这一番话如实转达。少将勃然变色,对他说道:“我一向不知道这不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呢!虽然同是他家的人,但外人闻知她是前夫所生,势必看轻。我在他家出入,也没面子。你没有打听清楚,岂可向我谎报!”媒人受了委屈,答道:“他家详细情况,我原是不知道的。只因我的妹妹在他家当差,知道内情,我才把您的意思向他们传达。我知道他家许多女儿之中,这浮舟小姐最宠爱,就确信她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我从来不曾听说他家养着别人所生的女儿,也不曾问过呢。我只听说:这位浮舟小姐德容兼备,母亲异常怜爱,悉心教养,希望她嫁个德才兼优的丈夫。那时您来问我:‘有没有人可以替我向常陆守家说亲?’我告诉您:‘我与他家有此关系。’就替您去做媒。您说我谎报,我决不能担当这罪名。”此人脾气很大,又能言善辩,其答语如此。左近少将也毫不客气地说:“老实说,当地方官的女婿,外人看来不是很有面子的事。虽说现世通行如此,不须计较,只要岳父岳母看得起,其他缺憾都可抵消,然而实际上即使把前夫所生的女儿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外人看来总以为我是贪他的财产而讨好他。源少纳言和赞歧守☾4☽都得意扬扬地出入其家。只有我却一点也得不到常陆守的眷顾而参与其列,实在太没面子了。”这媒人性情卑鄙,爱讨好人,觉得这头亲事说不成功很可惜,对双方都不利,便对左近少将说:“您倘真要娶得常陆守的女儿,还有一个年纪虽然还小,我可替您去说说看。这是现在这位夫人所生的次女,人都尊称她为‘公主’,常陆守非常疼爱她。”左近少将说道:“呀!回掉了当初追求的人而要求调换另一个人,不像话吧!不过,我向他家求婚的本意,原是为了这位常陆守德隆望重,是个忠厚长者,希望他做我的靠山。我抱着这目的,方始向他家女儿求婚。我并非只要一个相貌漂亮的女子就行。如果我只要一个品貌兼优的女子,那么容易得很,要几个都有。我往往看到:家道贫寒、生活拮据而酷爱风雅的人,其结果总是弄得困窘潦倒,为世人所不齿。所以我总希望度送安稳富足的生涯,略受世人讥评也无所谓。你就去向常陆守说说看吧。如果他有许可之意,就照你的办法亦无不可。”
这媒人的妹妹,是在常陆守家西所——即浮舟房中——当差的。以前左近少将给浮舟的情书,都由此女传送。但媒人自己其实不曾见过常陆守。这一天他贸然地来到常陆守的居处,央人通报:“有事要见主人。”常陆守冷淡地说:“我曾听说此人常在这里出入,但我并未召他前来,今天他有什么事?”媒人央人代答:“是左近少将大人派我来拜见的。”常陆守便和他会面。媒人显出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膝行到常陆守近旁,说道:“月前少将有信给夫人,向小姐求婚,已蒙许诺,约定于本月内结婚。少将已选定吉日,盼望早日成礼。岂料有人对少将说:‘这位小姐虽然确是夫人所生,但不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你这贵公子攀这门亲,世人闻知了会说你讨好常陆守呢。大凡贵公子当地方官的女婿,总是希望岳父像对家中主君一般尊重他,像掌上明珠一般爱护他,万事关怀照拂。抱这目的而去当地方官女婿的人,原是有的。如今你所娶的不是常陆守的亲生女儿,则上述的希望怕谈不到了。岳父不把你当作女婿,对你的待遇比对别的女婿疏慢,在你实在是犯不着的。’有很多人常常这样非难他,此刻少将困窘得很。他当初原是看中大人威望显赫,家道隆盛,可作他的靠山,这才提出求婚的,却并不知道这位小姐是别人所生。因此他对我说:‘据说此外年纪尚幼的小姐甚多,倘蒙许诺一人,得偿夙愿,实甚欣幸。你就替我去探探口气吧。’”
常陆守答道:“少将有这意思,我实不曾详悉。对于这个女儿,我实在应当同别的女儿一样看待。然而家里庸碌的子女甚多,我身能力有限,一一照顾,势难周到。其间夫人就多心起来,说我歧视此女,把她当作外人。因此关于此女之事,都不容我插嘴。少将求婚之事,我也略有所闻。但对我如此看重,我却一向不知。他要和我攀亲,我实不胜欣幸。我有一个非常疼爱的女儿。在许多女儿之中,我最爱此人,情愿为她舍命。曾有数人前来求婚,但我观今世之人性行浮薄,深恐早为定亲,反而使她受苦,因此概不答应。正在日夜筹思,总想找个稳重可靠的女婿。讲起这位少将,我年轻时曾在他老太爷大将大人麾下供职。那时我以家臣身份拜见这位少将,觉得真是一个英俊少年,私心倾慕,情愿为他服务。但因后来远赴外地任职,多年不返,遂致日渐生疏,久未登门拜访。今闻少将有此志望,使我诚惶诚恐,不胜感激。所谈之事不成问题。只是改变了少将原来的计划,生怕夫人怀恨,如是奈何?”这番话说得非常周详。媒人看见大事已定,不胜欣喜,说道:“此事不须担心。少将只指望您一人许诺。他说:‘即使年齿尚幼,只要是亲生父母所疼爱的,便符合我的本意。只是勉强追随,迹近谄媚,则非我所愿。’这位少将人品高贵,声望优越。虽是青年贵公子,全无骄奢淫逸之气,却是深通人情世故。领地庄园甚多,到处皆是。目下虽然收入尚少,然而自有优裕的家世,远胜于暴富得势的寻常人。他来年一定晋爵四位。此次升任天皇侍从长无疑,这是今上亲口说的。今上说道:‘这朝臣富有才能,全无缺陷,何以至今尚无妻室?应即选定一岳丈作为后援人才是。此人不日即可升至公卿之位,有我在此,可保无虞。’皇上身旁一切事务,均由这少将一人承办。只因此君性情非常机警,故能担当重大任务。如此难得的乘龙佳婿,自动先来求婚,大人务须从速定夺才好。因为少将府上,欲得他为婿而前来说亲的人甚多,这里如果犹豫不决,他就向别处定亲了。我是专为贵府利益而前来说亲的。”此人信口开河,说了一大套甜言蜜语。常陆守原是个非常鄙俗的田舍翁,满面笑容地听他说罢,然后答道:“目下收入尚少之话,全然不须谈及。只要我生存在世,一定全力照顾,不要说捧在掌上,捧到头顶上我也乐意,哪里会叫他感到缺乏呢?即使我中途死去,不能照顾到底,我所留下来的宝物和各处领地庄园,全归此女所有,无人敢来争夺。我家虽有许多子女,但此女从小就是我所特别疼爱的。但得少将真心爱护她,即使他要使尽珍珠宝贝去求取大臣之位,我也能供应无缺。当今皇上如此看得起他,我做他的后援人可保无虑了。这件亲事,为少将计,为小女计,都是幸福之事。你说对么?”媒人听见常陆守说得兴高采烈,非常欢喜,也不把此事告诉他妹妹,也不到浮舟母女处告辞,立刻赴少将邸内去了。
媒人觉得常陆守这一番话实在诚恳可喜,便如实转告左近少将。少将觉得有些鄙俗,然而并不讨厌,微笑着听媒人讲。听到“使尽珍珠宝贝去求取大臣之位”的话,觉得太过分了,有些刺耳。他听完之后踌躇起来,说道:“那么你有没有把这情况告诉夫人?她对此事一向非常热心,如今我背了约,深恐有人讥评我反复无常、蛮不讲理,如是奈何?”媒人说:“这又何妨!现在这位小姐,也是夫人非常疼爱、悉心抚育成人的。只因浮舟小姐在姐妹中年龄最长,夫人担心她的婚事,因此首先将她许嫁。”少将也曾想到:“这浮舟向来是夫人非常关怀的爱女。今我突然变卦,毋乃不可?”但他又想:“让她暂时恨我无情吧,让世人讥讽我几句吧,我自己的前程幸福毕竟第一。”这左近少将的打算真是极度精明的。他如此变计之后,结婚日子也不调换,就在原来约定的一天晚上和浮舟的妹妹成婚了。
且说常陆守夫人正在悄悄地准备一切事宜:叫众侍女一律改穿新装,把房间装饰得焕然一新;叫浮舟洗头,整理服装,打扮得非常美丽,令人觉得即使嫁给像少将这样身份的人也是可惜的。夫人仔细寻思:“这孩子真可怜啊!假使她父亲当年收留了她,让她在自己身边长大,那么即使父亲死了,薰大将所说的事,——虽然很不敢当,——我怎么会不答应呢?可是现在,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她出身高贵,外人都不把她看做常陆守的亲生女儿。知道实情的人,反而为了当初八亲王不肯收留而看轻她。思量起来,实甚可悲!”又想:“事已如此,无可奈何了。女子过了盛年不嫁,终非所宜。这少将出身不算贱,人品也还好,如此诚恳求婚,我就许了他吧。”她一心打定了主意。这是由于那个媒人花言巧语,妇女们更易轻信,因此上了他的当。
夫人想起婚期就在眼前,便心绪不宁,手忙脚乱。她不能安心坐定在女儿房中,只管忙忙碌碌地东奔西走。常陆守从外面进来,对她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篇话,他说:“你瞒着我,想把恋慕我女儿的人夺走,真是不通道理,浅薄之极了!须知你那位高贵亲王家的小姐,贵公子们是不要的!而我们这种不成样子的下贱人家的女儿,他们倒是要追求的呢!你虽然用尽心计,可是对方全然无意,却看中了另外一人。既然如此,我就对他说‘悉听尊便’,答应了他。”常陆守性情粗暴,全不替对方着想,任意乱讲。夫人大吃一惊,一句话也不说,只觉得世间可悲之事接踵而来,眼泪即将夺眶而出,立刻返身入内。她走到浮舟房中,看见她相貌异常娇艳,想道:“无论如何,她的相貌决不比别人坏。”心中稍稍安慰,就和乳母二人谈话:“人心如此浅薄,实甚可悲!我自知对于女儿个个都要一视同仁,惟有对这孩子的女婿,我特别关切,为他舍命也情愿。岂知此人为了她没有父亲而欺负她,舍弃了这长姐而改娶尚未成年的幼妹,哪有这种道理?我不忍看到又听到亲近人之中有这等可悲的事情。常陆守却看做极有面子的事,连忙答应下来,大肆宣扬,这两人倒是志同道合的一对翁婿。我决定今后对此事绝不插嘴,想暂时离开这里,到别处去住几时才好。”说着悲叹不已。乳母也很愤慨,痛恨他们欺负自家的小姐。她说:“怕什么呢?断绝了这门亲事,多半是我家小姐的造化。这少将的心地如此卑鄙,恐怕小姐这般花容月貌他也不会赏识吧。我家小姐应该嫁个知情达理、博学多才的郎君。那薰大将大人的容貌风采,我上次隐约窥见,真漂亮啊,叫人看了寿命也可延长呢!他如此真心爱慕小姐,夫人还不如听天由命,把小姐许给了他吧。”夫人说道:“唉,不要做这梦吧!我听人说:这位薰大将多年来决心不娶寻常女子。夕雾左大将、红梅按察大纳言、蜻蛉式部卿亲王☾5☽等,都非常诚恳地要把女儿嫁给他,但他一概谢绝,终于娶得了皇上所最宠爱的二公主。怎样十全无缺的美女,才能博得他真心的爱呢?我只想送小姐到薰大将的母亲三公主那里去当差,让她常常和大将见面。然而,三条院地方虽好,与人争宠毕竟也很没趣。匂亲王的夫人,世人都说她十分幸福,然而近来也遭到了忧患。如此看来,无论如何,只有不生二心的男子,才是体面而可靠的。只要看我自身,就可明白:已故的八亲王,人物原也风流潇洒,高尚优雅,然而不把我当作人看,真使我伤心啊!现在这常陆守呢,虽然无才无德,粗俗不堪,但是专志守一,从无二心,因此我得安心度送年月。有时他脾气暴躁,不讲情理,原也是讨厌的。然而大家并不真心痛恨,遇有不称心处,互相争吵一番,过后也就无事。公卿大夫、皇亲国戚人家,虽然荣华富贵,但我们这种身份低微的人,进去了也是徒然。无论何事,总须与自己身份相称。如此想来,我家小姐前途实甚可悲。总得替她找个如意称心的女婿,不致受人讪笑才好。”
常陆守忙着准备次女的婚事,对夫人说:“你这里有许多漂亮的侍女,暂时借我一用吧。帐幕等物,这里也有新制的,但时间匆促,来不及拿到那边去换,干脆就借用这里的房间吧。”他就来到浮舟所居的西所,有时站着,有时坐着,喧哗扰攘地装饰房间。浮舟的房间本来布置得很美观,各处安排都很妥帖。他却自作聪明地搬进些屏风来,东一个西一个地摆得乱七八糟;又不三不四地加入一个橱和一个双层柜。常陆守如此策划,自鸣得意。夫人虽然觉得难看,但因决心不再插嘴,只是袖手旁观。于是浮舟只得迁居北所。常陆守对夫人说:“你的心我完全知道了。同是你所生的女孩,想不到你对这一个如此冷淡。算了吧,世间没有母亲的女儿并非没有!”白昼里,常陆守就同乳母两人替女儿打扮装饰。这女儿相貌也长得不坏,年纪大约十五六岁,身材矮小,体态圆肥。头发长得很美,和礼服一样长短,下端密密丛丛。常陆守觉得这头发很可爱,用手抚摩着,说道:“其实不一定要把企图娶别人的男子招为女婿。然而这位少将人品高贵,才华盖世,多多少少的人都想招他为婿。让给别人多可惜啊!”他受了那媒人的骗而说这话,真是个傻瓜!左近少将也听信媒人的话,知道常陆守如此殷勤看待,觉得万事都无缺陷,便不变更婚期,就在约定的那天晚上来入赘了。
浮舟的母亲和乳母觉得此事荒唐,卑鄙可厌。住在这里照管浮舟,也很乏味。母亲便写一封信给匂亲王夫人,信中说道:“无端相扰,乃放肆不恭之行。因此多时以来,未敢任意致书。今者,小女浮舟欲回避凶神☾6☽,拟暂时迁居他处。尊府隐蔽之处如有僻静之室可蒙赐借,不胜欣幸。我身愚陋无知,一手抚育此女,定多不周之处,因此痛苦之事甚多。可仰仗者,惟有尊处而已。”此信显然是和泪写成的,二女公子看了甚觉可怜。她想:“父亲生前不承认此人为女儿。现在父姐皆故,只留我一人在世,我擅自认她为妹,是否应该呢?但此人颠沛流离,艰难困苦,而我装作不知,置之不理,实在很不忍心。并无特异事故而姐妹东分西散,在亡人恐亦名誉攸关吧?”她心烦意乱,犹豫不决。浮舟的母亲也曾向二女公子的侍女大辅君诉苦,因此大辅君对二女公子说:“中将君写这信来,必有不得已之苦衷。小姐复信不可冷淡,叫她难受。姐妹之中有庶出之人,乃世间常见之事。万不可过分疏远于她。”二女公子便复信道:“既蒙见嘱,舍间西面有僻静之室可以让出。惟设备十分简陋,倘蒙不嫌弃,即请暂时来住可也。”中将君得信不胜欣喜,就决定悄悄地带浮舟前往。浮舟本来想亲近这位异母姐,此次婚事的变卦反而使她获得了机会,因此也很高兴。
常陆守一心想要隆重招待左近少将,但他不懂得如何可以办得体面阔绰,只管将东国土产的粗劣的绢一卷一卷地大量抛出,犒赏从人。又搬出许多食物来,到处摆满,大声呼唤,叫大家来吃。那些仆从都认为这招待真客气!少将也很得意,认为攀这门亲真乃英明之见。夫人觉得在这兴头上离家而去,一切不管,似乎太乖戾了,因此暂时忍耐,一任常陆守作为,自己冷眼旁观。常陆守奔忙策划:这里作为新婿的坐起间,那里作为随从人的住处。他家屋子原很宽敞,然而东所被前妻所生女儿的夫婿源少纳言占住。他家又有许多男子,因此没有空屋。浮舟的房间已给新婿占住,就叫浮舟住在走廊末端的屋子里。夫人颇感不满,觉得浮舟太委屈了,再三考虑的结果,才提出向二女公子请求借住。夫人想起:浮舟没有体面的后援人,以致被人欺负。因此不管二女公子不曾正式承认这妹妹,定要把她送来。带来的只有乳母一人、青年侍女二三人,住在西厢北面人迹罕到的房间里。母夫人也陪同前来,特向二女公子问候。虽然多年以来音信隔绝,但毕竟不是陌生人。二女公子和她们会面并不含羞。常陆守夫人觉得这二女公子真乃有福之贵人,看到她照料小公子的模样,又是羡慕,又是悲伤。她想:“我是已故八亲王夫人的侄女,也是至亲至戚。只因身为侍女,生下的女儿就不能参与姐妹之列,以致处境困苦,如此受人欺负。”这样一想,便觉今天强来亲近,亦甚乏味。此时二条院方向不利,无人前来访问,因此母夫人也在这里住了二三天。此次她方始可从容地看看这里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