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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书_第二部 31、故事穿入镜子之中

奥尔罕·帕慕克
外国小说
总共37章(已完结

黑书 精彩片段:

第二部

31、故事穿入镜子之中

他们俩并肩相依,倒影的倒影穿过镜子。

——谢伊·加里波

我梦见我终于变成自己多年来渴望成为的人物。带着忧伤过后的疲倦,我正逐渐入眠,踏上我们称之为“梦境”——rüya☾1☽——的旅程中途,来到一座高楼矗立如同幽暗森林的泥泞城市,走在阴郁的街道上,面容阴郁的行人擦肩而过,在那儿我遇见了你。整场梦中,或是在另一个故事里,似乎就算我无法成为别人,你也会爱着我;似乎我必须接受自己的样貌,就像顺从地接受护照上的相片是自己的事实;似乎再怎么挣扎着扮演别人,也是徒然。似乎随着我们穿入幽暗的街道,那些歪斜倾覆在我们头顶的吓人建筑,就全都分了开来。一路上,我们的脚步为商店和人行道赋予了意义。

已经事隔多少年了?自从你和我惊讶地发现这个魔幻游戏,一个在我们往后的生命中将不时遭遇的游戏?那是某个宗教节日的前一天,我们的母亲相偕带着我们来到一家服饰店的童装部(在过去那段美好的时光里,我们还不需要分别前往女装部和男装部)。在那家比最无聊的宗教课还要无聊的店里,在某个昏暗的角落,我们发现自己被夹在两面全身镜之间,就这样我们看着我们的倒影不断增加,且越来越小,延伸到无限远处。

两年后,我们一边翻着《儿童周刊》里的“动物俱乐部的朋友”系列篇章,一边嘲笑那些我们认识的、把照片寄到这个单元来的小朋友。这本杂志我们每个星期都会看,默念其中“伟大的发明家”专栏。然后,我们注意到书的封底有一张图画,一个女孩正在阅读我们手里拿着的这本杂志。当我们细看女孩手里的杂志时,我们发觉图画里面另有图画:我们手里拿的杂志,封底是一个女孩手里拿着杂志,而那本女孩拿着杂志的杂志封底,是一个女孩手里拿着杂志。就这样同一个红发女孩,同一本《儿童周刊》不断往里面繁殖,越来越小。

后来我们慢慢长高了,彼此渐行渐远,某个星期天早上,我在你家的早餐桌上看到一罐市面新推出的黑橄榄酱——这种东西只有在你家才看得到,因为我家不吃——罐子上也有同样的图片画法。上头的标签写着收音机里常播放的广告词:“哇,你竟然在吃鱼子酱!”“噢,不是的,这是‘卓越牌’黑橄榄酱。”标签的背景是一幅完美幸福家庭的图画,父母和子女围坐在桌边吃早餐。我指给你看罐子标签的图画里摆在桌子上的罐子,它的标签上又有另一个罐子的图画,你马上领悟到,画着橄榄酱罐子和幸福家庭的图画一层又一层地往里面增生,越来越小。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两人都明白了接下来我要讲的童话故事的开头,然而却不知道它的结局。

男孩和女孩是堂兄妹。他们在同一栋公寓大楼里长大,爬上同样的阶梯,一起狼吞虎咽地抢食土耳其甜点和印着狮子浮雕的椰子糖。他们一起做功课,为同一只虫子分心,玩捉迷藏吓对方。他们年纪相仿,上的是同一所学校,看的是同样的电影,听的是同样的广播节目和唱片。他们阅读同一本《儿童周刊》,同样的书籍,翻遍同样的衣柜和箱子找到同样的毡帽、同样的丝面纱、同样的靴子。有一天,一个故事讲得很好听的成年堂哥顺路来访,他们急匆匆地把他手里的书抢下来,翻开来阅读。

男孩和女孩起初觉得很好玩,书里充满了古老的文字、华而不实的用词和波斯面孔,很快他们就看腻了,把书丢到一边。尽管如此,为了说不定里面会有什么有趣的图画,像是酷刑场景、裸体或潜水艇,他们还是忍不住好奇地翻完了整本书,最后甚至真的读了起来。他们发现这本书实在是冗长得可怕。不过,在最开头的地方,有一段男女主角之间的爱情戏,两人之间的爱情被描写得无比美丽动人,男孩看了不禁心生向往,满心期望自己就是书中的男主角,能够深深坠入情网。因此,当男孩察觉到自己出现了爱情的症状,就如同书中接下来写到的那样(吃饭很匆忙、编造各种理由去找女孩、再怎么渴也喝不完一整杯水),男孩才明白,原来在那个奇妙的剎那,当他们一起拿着书,分别用手指拨弄书页的两角时,他就爱上了女孩。

所以,当他们用手指拨弄着书页的两角时,正在读的故事是什么?这个故事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关于生长在同一个部族里的一对男孩和女孩。这对男孩和女孩名字叫做“爱”与“美”,他们居住在沙漠的边缘,出生于同一个夜晚,受教于同一位老师(“疯狂”教授),在同一个喷泉周围漫步,并双双坠入情网。多年之后,男孩向女孩求婚,但部落里的长老开了一个条件,要他前往“心之大地”,去把一种特别的炼金配方带回来。男孩出发了,一路上遭遇到重重困难:他跌进一口井里,被一个彩面女巫捉去当奴隶;他在另一口井里看见了成千上万的脸和影像,陷入迷乱;他爱上了中国皇帝的女儿,只因为她酷似他的挚爱;他从井底爬出来,被关入城堡里;他跟踪别人也被人跟踪,挣扎着度过严冬,长途跋涉,追寻线索和记号;他一头栽进文字之谜,倾听故事也诉说故事。最后,伪装起来跟踪他、协助他渡过难关的“诗”告诉他:“你就是你的挚爱,你的挚爱就是你,难道你还不了解吗?”直到这个时候,故事中的男孩才想起自己是如何爱上女孩的,那时他们正在同一个老师的教授下,阅读着同一本书。

而“他们”一起阅读的书,内容叙述一个名叫“欢腾国王”的君主,爱上了一个名叫“永恒”的俊美青年。尽管晕头转向的国王完全搞不清楚怎么一回事,但当你看到故事中的这两个人,共同阅读着第三个爱情故事时,你已经猜测出他们将会坠入情网。那篇爱情故事中的情侣,将会因为一本书中的另一个爱情故事而陷入爱河;而那个故事中的情侣,又将会因为阅读另一则爱情故事而爱上对方。

多年以后,在我们一起到服饰店、阅读《儿童周刊》、研究黑橄榄酱瓶之后又过了许多年,我才发现,我们的记忆花园也正如这些爱情故事,彼此相通、连接,形成一串紧紧相扣的故事链,无限延伸,就好比有数不尽的门,开往数不尽的房间。然而,那时的你已经离家,而我也投入了虚构的世界,展开自己的故事。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是忧伤、动人、悲哀的,无论是发生在阿拉伯沙漠中的大马士革、中亚草原上的呼罗珊、阿尔卑斯山脚的维若那,还是底格里斯河畔的巴格达。更悲哀的是,这些故事总是莫名地萦绕人心,让人轻易地把自己投射到那最真诚最受苦的忧郁英雄身上。

倘若有一天,有人(或许是我)终究提笔写下了我们的故事,这个我仍猜不出结局的故事,那么,我不知道读者是否能立刻把自己投射到你我身上,就好像我在阅读那些爱情故事时一样;而我也不知道我们的故事是否会萦绕于读者心中。但我很清楚,总会有某些段落,能够让各个故事和各个主角与众不同,独一无二,因此,我打算尽己之力:

有一次我们共同去拜访友人,在一间香烟蓝烟缭绕的窒闷房间里,你聚精会神地听坐在旁边的人讲述一个冗长的故事,但时过午夜,你脸上的表情却逐渐开始透露出:“我不在这里”;我爱那时的你。你无精打采地在你的一堆套头衫、绿毛衣和舍不得丢的旧睡袍之中寻找一条皮带,翻了一会儿后,你忽然惊觉敞开的衣柜被自己弄得一团乱,顿时一抹做错事的表情浮上脸庞;我爱那时的你。在那段你心血来潮,想要长大后成为艺术家的日子中,有一次爷爷陪着你坐在桌边学画一棵树,他无缘无故嘲笑你,但你并没有对他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我爱那时的你。穿着紫色外套的你登上了共乘小巴,正当转身要甩上车门的一剎那,一个五里拉硬币跌出你手中,以一条完美的弧线滚进水沟盖的栅栏间,你脸上露出一种调皮的惊讶;我爱你的表情,我爱你。一个晴朗的四月天,你发现早晨挂在我们小阳台上晾的手帕竟然还是湿的,这才领悟到自己被耀眼的太阳给骗了,但马上你又被屋后一处空地的阵阵鸟鸣所吸引,你侧耳倾听,流露出满脸向往;我爱那时的你。我不经意地听见你跟另一个人描述我俩共同去看的一部电影,在忧惧中我才明白,原来你和我的记忆与理解是如此不同;我爱那样的你,我爱你。你拿着一份有大量插图的报纸窝进角落,阅读某位教授在一篇文章里高谈阔论近亲通婚的议题,然而我并不在乎你在读什么,只是爱看你在读报的时候微噘起上唇,就像托尔斯泰笔下的某个角色。我爱你在电梯里照镜子的模样,你望着镜子里的倒影好像是在打量别人。不知为何,我爱你焦急地翻皮包的样子,好像在找什么忽然想起来的东西。我爱你匆忙套上高跟鞋的动作,它们并排在那儿等了好久,一只侧躺着像艘窄帆船,另一只立着像只蹲着的猫;而几个小时后你回到家来,在你脱下沾满泥巴的高跟鞋,把它们不对称地放回原位前,我爱看你的臀部、腿和脚不由自主地展现出熟练的摇摆。当你凄然凝视着烟灰缸里的烟蒂和折断的焦黑火柴,满心愁绪不知飞往何处时,我爱你。在例行散步的途中,当我们偶遇一个崭新的光景,惊讶得不禁怀疑是否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时候,我爱你;我爱的不是街景而是你。某一个冬日,一阵突如其来的南风吹走了伊斯坦布尔的雪和灰云,乌鲁达山出现在天际线、宣礼塔和岛屿后面的地平线,我爱的不是你指给我看的景色,而是缩着脖子瑟瑟颤抖的你。我爱你那留恋的眼神,注视着卖水小贩的疲惫老马拖着沉重的马车,上面载满了陶瓷容器。我爱你取笑那些小气鬼时的样子,他们叫大家不要掏钱给乞丐,说因为乞丐其实颇为富有。电影散场后,你找到一条快捷方式,可以让我们赶在众人之前走出街道,而不必像他们一样沿着迷宫般的阶梯蜿蜒而上,我爱你那时欢欣的笑容。当我们又撕去一张附有祷告时刻表的教育日历,我们朝死亡又推近一天后,我爱你用沉郁严肃的声音,仿佛在宣读死亡的预兆般,念出包含了肉类、鸡豆、肉饭、酱菜和水果盘的每日建议食谱。你耐心教我,在打开老鹰牌鳀鱼酱的罐子时,要先把那一片有孔盘子拿下来,然后便能把盖子整个旋开,我爱你接下来读标签的样子:“由制造商特列乐帝先生诚挚献上”。当我注意到冬天清晨你的脸色如同惨白的天空时,或小时候当我看着你过马路横冲直撞,闯进我们公寓大楼前的车流中时,我都忧虑地爱你。当你嘴上浮着微笑,仔细端详一只降落在清真寺庭院里的乌鸦,栖息在一口摆放在灵柩台上的棺材上时,我爱你那时的模样。我爱你模仿广播剧的配音,表演我们父母吵架的过程。当我用手捧起你的脸,恐惧地在你眼中看见我们未来的生命时,我爱你。尽管我仍然不懂究竟你为何把戒指留在花瓶旁边,但几天后当我又在那儿看见它时,我爱你。当我觉察在我们无休无止、恍若神话之鸟滑过天际的缠绵结束前,你用笑语和创意,也一起投入了庄严的狂喜时,我爱你。当你把苹果横切,露出完美的星状果核时,我爱你。当我在一天的某个时候,发现我的书桌上有一缕你的头发,却搞不懂它是怎么来的;或者,当我们一起搭上拥挤的市公交车,你我的手挤在众人的手中并排着紧握拉杆,而我注意到我们的手一点也不相似时,我爱你就如同我爱自己的身体,就如同我正在寻觅的失落灵魂,就如同我在悲喜交集中所领悟到的自己无法成为的另一个人。我爱你。当你望着一列火车驶向未知的目的地时,脸上浮现一抹神秘的表情;当一群乌鸦厉声叫着疯狂冲天,当傍晚时分突然停电,屋里的黑暗逐渐和屋外的光亮互相交替时,那一模一样的忧伤神情又再度浮现在你的脸上。我带着每次见到你那副神秘忧伤面容时的满心无助、痛苦和嫉妒,无法自拔地爱着你。

作品简介:

我还要寻找你多久,一栋房子又一栋房子,一扇门又一扇门?还要多久,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然而,我直觉相信,等我们到了七十三岁,当如梦不再有条件盼望另一种生活的时候,她终将会爱我。

这是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又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出版于1990年。小说叙述了一个在伊斯坦布尔土生土长的律师卡利普寻找失踪妻子的故事。一个侦探小说式的开头——妻子如梦失踪,只留下一张字条,卡利普开始了搜寻,也就开始了在伊斯坦布尔的街头漫游。他逐渐相信,如梦的出走与她的同父异母哥哥耶拉的失踪有关,后者是知名的报纸专栏作家。他开始探寻耶拉文字背后的深层含义,探访耶拉曾经到过的场所,甚至用耶拉的方式进行思考,最后他潜入耶拉的公寓,穿他的衣服,接他的电话,最后甚至能假扮他来写作专栏。

这是小说的表层情节。而就像帕慕克在书中所言,故事背后自有其更深含义。卡利普对如梦和耶拉的追寻,似乎象征着对某一终极理想的探寻和揭秘,这与书中一度讨论的文字与意义之谜、面孔与意义之谜和耶拉专栏中宣称的“救主将到来的”的理论,有着同样的文化逻辑,因而也形成了一个多线平行的意义网络。与此同时,对自我本质的追问、自我与他人关系的思索,既通过小说本身的情节,又通过小说中耶拉专栏的文本,不断地强化,弥漫在整部小说中,由此又引发和连带着对伊斯坦布尔历史和命运的叙述,更由此扩大到对东西方关系和本质的思索。

《黑书》是一部迷宫般叙事繁复的小说,而其主题也同样呈现出意义的网络化格局。作者融情节、故事、历史、虚构文本、自传成分等于一炉,各种元素交叉并存,形式和主题都体现出强烈的帕式色彩和鲜明的原创性。这是一部伟大的小说,至少是有成为伟大小说的野心的作品。堪称作者集大成的作品。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翻译:李佳姗

标签:奥尔罕·帕慕克黑书土耳其外国文学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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