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沙革村的读墨人 精彩片段:
蘑菇之地的郁金香和风车
深红色、亮黄色、血红色的郁金香,
在这片不出意外长不了任何东西的土地上,
郁金香一年可以收成三次。
我们也叫它蘑菇之地。这里是布鲁克因瓦特兰以南,外环路以北的地区,当时外环路还没有延伸到阿姆斯特丹北部。如果你在一个好天气里往这个方向走走,会发现它就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水沟。时间未曾停止,它吹走了那些历史,就像一阵秋风刮得枯死的芦苇叶上下晃动。这个季节的芦苇叶不再像其他季节里那么可爱,它们僵硬而死板,和其他走到了生命周期末端的事物一样。
蘑菇之地的历史已被抹去,人们现在只知道这是一个荒谬的、过分有序的地方。它不仅看起来“荷兰”,而且真正践行了“荷兰”这个词。这片土地上仿佛总是悬浮着一层水汪汪的蜡笔画一般的空气,装饰着一团团被抹开的云,那云的色彩涵盖了从纯白到深灰的所有色调。地平线被稀少的几个果园或者风车磨坊切断。如果持续的西风没让你流鼻涕的话,你能闻到空气里尽是水汽和牛粪的气味。在古老的沼泽地里,成群的水鸟筑巢在芦苇之间,一月到三月,当温度计的水银柱上升时,它们就从南方以V字形成队飞来。不管你信不信——在布鲁克尔米尔和贝尔莫尔古老的低洼地里,整个春天都生长着一排排的郁金香,无穷无尽,它们有着各种靠人工栽培才能实现的颜色。你还能找到比这更“荷兰”的东西吗?
就是在这个“荷兰”,莫尼肯布鲁克的蘑菇种植业繁荣了二十多年,直到1976年这个地区从地图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为止。和那段过去仍有所关联的唯一一个建筑,是胡恩瑟拉尔的老风车磨坊,坐落在跨越了贝尔莫尔的道路北侧的一块空地上。这磨坊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原因之一是油漆都剥落了。灌满了风的时候,风叶上的布料让这磨坊吱吱呀呀地响着,像是活过来一样——上帝啊,救救我——这个被缤纷的郁金香田环绕,却仍无法被破坏的建筑物因此被赋予了一种悲凉的性格。周围的孩子们都说它闹鬼。
我不能责怪他们。
我一生都生活在这个叫“玩偶水坝”的小村庄里,它就在离以前的孙德多普沼泽地不远的地方。我当时是蘑菇之地的村庄巡警。在官方上它属于阿姆斯特丹的一个区,但据我所知,比起从这里得到财富,掌权者们更希望甩掉它。阿姆斯特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们,而且很乐意把这个地区的官方事务都交到像我这样的人手里。所以昨天老格利特来到维米尔,把市政府的信给我的时候,我是那么惊讶。
维米尔是玩偶水坝的一家店,在这里你还能发现一些老守财奴,他们像我一样,知道关于莫尼肯布鲁克的那个奇怪的故事。这个杂货店位于新豪街上,从那里看得见道路一侧的农田和另一侧的沼泽地。它是那种真正的老式杂货店,食物都很新鲜,甘草和香料用纸袋包装。这样的杂货店,你现在只能在像这样的小村庄里才找得到,因为奥伯特·海恩斯超市把它们从这个国家的其他地方都赶了出去。亨德里克·维米尔去年去世了。他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遭受了如此多疾病的侵袭,我们没有人预料到他居然活过了90岁。最后他到底是完全老了,但是老维米尔真的是一个勤勤恳恳的人。我们这样的人大多数都如此——出生在战前,经历过20世纪后期的文化冲击。他的儿子卡雷尔——长着一张饱满的脸,像低垂的十月的月亮——接手了这家店,并且饱含情怀地让一切都保留了旧时的状态。我猜这家店无论如何都会保留到我们这些老家伙进骨灰盒为止。
每到下午都有同一批人来到芦苇板条后面的办公室,一起喝着咖啡和杜松子酒,互相关心彼此那蹒跚的关节和肠道系统。卡雷尔·维米尔自然是其中一员,因为在那个时间,顾客大多已经走了,还在活动的村民们多半正忙着把牛关进棚里,或者准备进餐。格利特·迪尔斯曼也在那里,他在战争中失去了两个儿子,自己的古董店在1986年破产了。他大部分时间都醉醺醺的,总会有人留意着他,让他不要再喝杜松子酒了,以免那骨瘦如柴的身体承受不起。小杨·普拉茨玛和盖斯·德容通常也会在那里——如果杨能从午睡中准时醒来的话。他们都是退休的家畜饲养员,总是一起坐着杨的小破车来这里。那辆破车的后窗只挡着一块塑料布,每当杨启动车子的时候,它都会像鞭炮一样噼啪作响。他说那是在八十年代后期出现疯牛病之前,有一头疯狂的牛脱离控制,撞坏了他的后窗。他很喜欢讲这个故事。其实也许只是附近的几个臭小子拿一块大石头干的。哎对,故事就是那样的。
最后,我自己通常也在那里,坐在维米尔的里屋。我们坐在布艺椅子上抽着烟,冬天里会有燃烧的壁炉,夏天里会有转动的风扇。我们很多年以来都没有再谈过1976年发生的奇怪的事件,有一些事是人们不愿意提起的。在肤浅的对话中间经常会出现一段深刻的沉默,我们就拿着烟斗,让烟雾弥漫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就像是空虚的思绪从我们干枯的肺中流淌出来。但是那样的沉默是好的,我们也总会再回过神来。维米尔让人感觉很熟悉。这里依然飘散着几世纪以来古老的气味,有肉制品混着咖啡的香味,烟丝混着丁香的香味,和我当年闻到的气味一样。那是在1924年,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母亲给了我两毛钱,让我到这里来替她买一块面包、一棵白菜和一袋一公斤的土豆。这些都记录在她给的清单上,我的母亲歪歪斜斜地、潦草地写着:一块面包、一棵白菜、一袋一公斤的土豆。我还能清楚地记得这些。有一些事情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而那种气味也未曾改变过。
是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蘑菇之地已经不复存在。但是在某些地方,过去的痕迹似乎仍然存在着,就像在维米尔的里屋,我们烟斗里的烟雾。这是一种幻觉,我知道的。一个信封躺在我们每个人家里走廊的门垫上,上面是整整齐齐的邮票和贴上去的地址。最终,时间把我们都带走了,而我们也用坟墓和黑色的泥土完成支付。幸运的话,还能有人偶尔用一束鲜花来做些装饰。
我害怕,如果我没有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我的坟墓上会长满郁金香。
维姆·胡恩瑟拉尔在1923年买下那个老磨坊,当时我刚五岁,那时牛奶还是桶装的,需要用滤网筛去表层之后才可以喝。最初,磨坊通过排水制造出一块干燥的农田。之后的几个世纪里它都毫无意义地立在莫尼肯布鲁克外面光秃秃的地上,因为这个地区的土壤太潮湿,不能种植粮食。村民们很好奇磨坊将会用来做什么,维姆·胡恩瑟拉尔很快成了人们窃窃私语的对象。他从一开始就不受欢迎,部分是因为他资产丰厚,但主要还是因为他是从阿姆斯特丹来的,是一个从大城市来的人,一个从外面来的人。他因为1917年在法国战壕里遭受枪伤而瘸了腿,一张脸看起来紧张又愤怒,眼睛因为有过多的眼白而看起来很狡猾。这不是一张能吸引人的脸,或许因为他从来都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