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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鬼·台湾往事1940-1947_九青团与矮黑人都坐上火车了

甘耀明
当代小说
总共24章(已完结

杀鬼·台湾往事1940-1947 精彩片段:

九青团与矮黑人都坐上火车了

村民从灶底、梁上、粪坑拿出偷藏的祖先牌位供养,把家中的日本大麻集中丢入神饡所,放火焚,神社烧了两天两夜。神社口有人在画观音图,给人带回家拜,索图者太多,改用雕版印刷比较快。过了几天,老村民把各自保管的恩主公神灰拿出来,再造神尊。神灰比原本的多出好多。这时候,有一半的人坦承,怕其他人的神灰被搜出,每天在自己的那份偷加一点香灰。造神的老师父焚香斋戒,虔心膜拜东方,一礼拜后,用仙山——红透的红毛馆山也易成此名——仙水和上糯米、神灰。老师父双手这里掐、那里捻,一座神像诞生,把三十只能增加神威的虎头蜂封入,再开光就行了。老师父太久没造神了,玩过头,又将剩余的神土捏出第二尊恩主公。围观的民众看呆了,出声制止。有重听的老师父已经造完第三尊。一山不容二虎,何况一庙有三胞胎神,这让刘金福愁虑多了。刘金福的忧愁是对的,他现在是最受推崇的人,在日本人投降、国民政府来之前的空窗期,大小事包办。看着三胞神,他思绪撇得好远,这时候,附近有一批学生庆祝台湾光复,游行举牌通过,大喊:“三民主义,万岁!”

“啊!三座神明的时代来咧!”刘金福有点想通了,“老师父,好,你的功夫是够庆的。”

三民主义要如何用呢?麻烦的就在这,刘金福实事求是的精神,必要时会花整个下午在蚂蚁的屁股上找屌。有人说创建者孙中山的照片能解谜。拿来的照片里有两人坐在火车窗边,右边是孙文,左边是蒋中正。有好几天,捏着照片思索的刘金福也待在火车上,穿中山装,对窗外沉思。裤子不合身,领扣扣得他呼吸紧。他露出车窗的上半身不变,下身却偷偷换上水裤头,穿凉爽的草鞋。日子越来越急迫,距离要公布三民主义真谛的日子快近了,刘金福仍没头绪。刘金福还用稻草扎出个戴蒋中正纸面具的人,坐在自己对面,陪他吃煤烟、喝窗外落雨,听虫吟鸟啾,望着窗外千千万万的生灵,甚至狗猫打架都充满暗示。

到了宣布答案的日子,村人聚在车站,期待伟大的一刻。火车靠站了,村民拥向前,只见刘金福倚窗沉思,喃喃自语,面貌多么动人。其实刘金福因舟车劳顿睡死了,大说梦呓,但脑袋没停机,他梦到三只鸡相打,再梦到六只猪在抢食槽,最后梦里装满了九只狂乱杂交的蚯蚓。他摇头又点头,觉得三个老婆早已经不如蚯蚓热情,幸好自己的也跟蚯蚓一样软了。这时刘金福醒来,看到窗外聚集的村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还张口歪脖子。他闭嘴,伸直脖子,起身握拳头说:“凭着我和国父共样是客家人的血脉,我发现三民主义的大道理,就是每件事由三个人斗嘴决定,亲像三只公鸡相打。”刘金福接着宣布更民主的消息,关牛窝不只要施行三民主义,更要像蚯蚓闹热缠绵的“九民主义”。村民不懂那是什么,但听起来菜色更澎湃。顿时,车站传出掌声,锣鼓响个不停,大家把火车团团围住,一早根本发不出车。

刘金福另外找八位老人,组了“九民主义青年团”以治理乡政,自己则担任关牛窝区队长。九青团的功夫就是吵,早也吵、晚也吵,吵到最后搞不清楚主题是什么,答案也千奇百怪。有一次,他们接获申诉,内容是火车压死母鸡了。九个老人讨论了几天,结论是公云惹的祸,它媚惑母鸡去自杀了。过几天,有一位老阿婆来求答,说以前打仗时,日警硬是要她献纳黄金买飞扬机,她把黄金偷囥起来,囥到忘了,昨天却在木臼底里寻着,这是为什么?老人把“你还嫌,赚到了”这种简单答案收起来,将自己死锁在屋里,天昏地暗地吵十天,直到一位老人中风,他们才被迫公布答案:“时间老了,木头也会狡怪地中风。”这没逻辑又嚎痟的推理,被其中一位老人写成签诗,放在恩主公庙签柜,称之为“九青运签”。签诗不外乎有“公云无端惹春风,牝鸡轮下觅真情;百物可比老臼木,千捶万打炼成金”之类的,在在摆弄着关牛窝的生活典故。有一天,有人捡到刚出生的孲伢仔,交给九青团处理。孲伢仔横蛮大哭,屎尿喷得满屋子,九位老人忙得无暇讨论大事,光洗尿布就行了。过了三天,孲伢仔哭饱了,安静睡去,非常安详。这时候,火车经过窗外,呛鼻的浓烟杀进来,这群在看婴儿睡去的老人不是咳嗽就是流泪,最后大哭,体悟大道理。“我们不年轻了,而民主痶(累)死人,一切你来决定就好咧!”有位老人对刘金福说。刘金福庆幸那天在车上的梦提早结束,要是梦到蛆吃腐肉,这“万民主义”得全村的家畜来才能凑足。在燥疟的炭烟中,刘金福看到火车走远了,车壳在夕阳下染红,说:“做得,我们去解救拉娃。”

有好几个星期了,车站前的路灯下吊了一个箩筐,里头装砻糠。路过的人往砻糠里塞入纸票或银角仔。砻糠让有心者不因少捐而丢脸。每天打早,九青团用竹篾筛出钱财,垫付拉娃父女长年坐火车的欠款。那时候,车站四周挤了好多摊贩,卖中药、动物皮毛、各种水果和布疋,还故意把猕猴的腿打成了跛脚来吸引人,叫它“跛丽塔”。以前要是有人在车站一百公尺内晒萝卜干或衣服,通通被日警取缔,不然没收东西。现在巡察哪敢管事,大家常常争地盘而流血。心够硬的汉人摊贩比较靠近月台,少数民族的人在外圈,叫卖声却是喊最远。九青团不想多管,事多人烦,车站脏就脏,事后全村的日本人会自动跑出来扫地,水沟的淤泥也刮干净。如果心烦想找人骂,可以嫌日本人扫太干净,他们会很安静罚站聆听。

每天早上,九个老人站在月台候车。路过的日本人会对他们敬礼。刘金福站九青团的中央,上穿中山服,下穿水裤头,等火车进站。车从远方来了,先看到烟喷开,天空画出飞舞的黑潮,像醉鬼游进了村子。有人从浓烟的形状,先猜测今天的物价,趁机赌上一把。火车还没进站,早就有小孩先跑来报告。不过刘金福会亲自看车栏上的最新票价,才敲锣大喊:“今晡日,涨一元两角。”四周响起哗然,大喊吃不消,摊贩赶紧照最新的票价调整物价。到了后来,新物价不再由早班车带来,而是每班车,一日五涨的速度让九青团说不出话来。这时候,九个老人排成一纵队,由带头的刘金福提着箩筐,向每个摊贩收税,好垫付拉娃的车资。

关牛窝火车站进入前所未有的脏乱与活力,牲畜到处翻滚,粪便一坨坨,苍蝇蚂蚁也到处爬。车站附近搭建一排的戏棚,采茶戏、歌仔戏、傀儡戏连番上阵一个月,闹热地斗戏,好庆祝光复。九青团举办“打斗叙”活动,村民把家中的方桌搬到火车站广场,各自掏钱办外烩请客,连续十天,上桌的是又咸又肥的客家食物。到了第四天下午,三十个少数民族的人从五公里外赶来,背袋有小米酒、豆薯、山苏之类酒蔬,自然少不了山猪。山猪自知死期将至,它从背网放山下来,挣脱绳索逃跑,汉人与少数民族人追得汗垢黏在一起,体味缠绵悱恻才逮到野味,结束餐前的联谊热身赛。把山猪宰了,刮净粗毛,切成块下锅煮,煮熟倒在桌上蘸盐或揾豆油下肚,有酒做伴,遇夜上灯。

到了隔天傍晚,哈勇头目若有所思,边吃边叹息,到潮阴的山脚砍回了姑婆芋叶子,垫在地上盛食物,人坐地上吃。刘金福见状,主随客便,也坐在地上吃饭喝酒。几杯酒下肚,哈勇头目又叹起气。刘金福便推去几杯酒,觉得他有话要说,欠酒把喉咙打通而已。

“你有没有看过猴子吃生猪肉?”哈勇说。

“猴子食斋的,吃果子之类,有时啮自己的跳蚤,不可能吃猪肉。”

“错了,猴子最爱山猪肉。”哈勇说。接着他的舌头蘸饱了口水,好像裂成三瓣,用杂糅了泰雅、客语、日语而成的话对刘金福说:他年轻时猎过的动物比星星还多,没看过猴子吃猪肉。日本人来之后,部落附近的猴子反而吃猪肉了。说来话长,没错,是你们害的。以前日本人来时,你们雪候(客家人)很嚎痟地说以后什么都要缴税,连放屁都要缴,又笑“番人”更惨,得穿木屐打猎了。下山的部落的人不懂木屐。雪候说,那是踩在两根大木头上走路。消息带回部落后,长老叫人砍倒两根树干,叫一百人上去用树藤绑紧脚才穿得动木屐,大家在上头吃喝拉撒,花了三天才走出部落。这时部落的人紧握拳头,心想这样哪能去打猎,迟早把野兽吓走。日本人一来,没等他们开口,部落的人先攻过去。日本人扛着炮、拿枪地逼部落的人投降,不听就轰。部落的人死得惨,部落也掉下床,就是输到从山顶滑到河谷呀!说来说去,都是你们雪候乱讲话。

头目哈勇沉默一会儿,喝了酒,涌出了精神,又说:部落的人打输了,没死的人通通站在两根像桥一样长的桧木上,走下山投降。长老要求日本人只要不要再杀部落的人,他愿意一辈子站上大筷子。日本人看了,笑得半死,说部落的人不用穿木屐,学日语就好。教日本话的是部队指挥官,叫松门什么的。他叫人拉来一头山猪和一笼的猴子,喝令人们聚在广场听训,说:“现在开始,我教你们日语。”这话由一个雪候通事翻译完,松门不说话了,抽出刀,对准那头活蹦的山猪挥去,拦腰宰成半。猪尸丢进猴笼。一群猴子靠过去,哪敢吃,有猴子扑过去,其他的才跟着抢。大家第二天又回到广场,再看松门杀猪喂猴子。哈勇他终于懂了松门的把戏,要是部落的人不学日语,就跟猴子一样过着跟以前不一样的生活。那天解散时,有人讲了一句日本话“我很高兴”,被松门一掌打得嗡嗡响,好像耳朵飞出蜜蜂。松门严厉说,还没教,不准说日本话。一个礼拜后,还是没教日语。老是延后的主因,是有一只怀里赖着小猴的母猴不肯吃猪肉。松门认为母猴唱反调,看它能撑多久。部落的人很赞赏母猴的骨气,久了又希望它赶快吃肉,免得大家待在广场受苦。连日本兵也不耐烦,硬是把猪肉塞到母猴嘴中。母猴抗拒,士兵便把它双手绑在后腰,拿刀撬开牙板,强塞猪肉。只有老猎人才知道,母猴不吃肉是为了小猴,吃肉后断奶,饿死小猴,这是母性使然。有个日本兵把猎人的道理转达给松门。松门闭眼冥思后,把刀片塞进香蕉,丢给母猴。母猴双手被绑,吃不着。小猴便拿香蕉给妈妈吃。母猴咬一口,刀子割入嘴皮,不吃香蕉了。但不知道原因的小猴还是送上香蕉,眼神传达了渴望更多奶水。母猴索性坐在地上让小猴喂,一口吃蕉,换来一口刀割,舌头最后割成一片片的,死时的双眼微笑地看小猴。太阳光像热糖浆浇下来,这个插曲却让部落的人发抖,鸡皮疙瘩直冒,看着母猴死掉,让小猴吸足了奶水。有一位百岁的长老,死也反对部落的人学日本话,免得身后无法跟祖灵沟通。他看了这一幕顿悟,硬着骨头站起来,说:“我的舌头还很软,能讲日本话。”接着他折断竹烟斗,用尖锐的部分刺入舌头,撕成两半。部落的人开始割舌头,妇人用口簧,勇士用石片。大家割开舌头学日本话,广场都是血。这么做是因为泰雅有传说,一条蛇为学人类讲话,好吓走老鹰,代价得把自己的舌头割成两半。

哈勇头目讲完这故事,听者的酒意全消。他张开嘴,用手拉出舌头,指着舌板上的某条裂痕,支支吾吾地说:“这裂痕比蚯蚓还长,花了两年才愈合,每吃东西会痛。那你们知道,为什么还有旁边这条蚯蚓线?这是要学你们客家话才割的呀!”哈勇见大家沉默,又说,“可是我现在老了,舌头硬得像被苔睡死的石头,好辛苦呀!现在,台湾光复,不用讲日本话了,但又要讲普通话。我不想当蛇,我是泰雅人,不想再割舌头了,也不想同部落的人再被割舌头了。”

作品简介:

★甘耀明长篇小说代表作。

★荣获《中国时报》“开卷十大好书奖”、台北国际书展基金会书展大奖、博客来2009华文创作年度之最。

★《杀鬼》是战争叙事,亦是乡野传奇。以魔幻现实主义的笔触,令人目眩神迷的叙事手法、高辨识度的笔触,融合历史、现实和乡野传奇,勾勒出大时代与小人物的悲情史。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力荐,评价其作品:如此文笔可惊天!

叫“关牛窝”的台湾村庄住着一个小学生“帕”,身高六尺、力大无穷,由阿公刘金福收养,1940年被日本军官鬼中佐收为义子。

帕怀揣一颗童稚的纯真心灵,透过通灵的阴阳眼,见证乱世中一幕幕人、鬼、神的纠葛,以及一个个微如尘埃的生命在大战之中奇绝非凡的经历。

一辆不靠铁轨也能行走的火车开进村庄,

少年兵们无论操练、作战还是歇息,去哪里都不忘背上家族的墓碑;

老人将自己囚禁,脚趾间生出坚硬的叶芽,蔓延成一座森林;

战后台北的鬼屋,帕在鬼叫中酣睡,被宁静吓醒,

“跟战场上士兵的伤病与哀号比,鬼叫算什么”……

作者:甘耀明

标签:甘耀明杀鬼台湾当代文学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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