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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鬼·台湾往事1940-1947_圣母玛利亚·观世音娘娘下凡

甘耀明
当代小说
总共24章(已完结

杀鬼·台湾往事1940-1947 精彩片段:

圣母玛利亚·观世音娘娘下凡

九青团区队长刘金福老早就看穿鬼中佐要搞独立。他要搞的事情也多,光是与八位老人斗嘴,能把舌头磨短一寸。只有在休息时刻,他才会踱出恩主公庙的会议室,朝练兵场看看。那墙还不够高,越高越好,也越容易倒下,省下多少麻烦呀!他时常对那些老人说,我撑了五十年,要是那些四脚仔能撑四个月,我就跳下去陪他们玩。然而不到四个礼拜,他就觉得权力好玩极了,每当他坐在临时的恩主公庙草棚,俨然成了土皇帝,还坐上三轮车巡视村庄,视察他一手创办的国语补习班。地点就在公会堂,学生老老嫩嫩的都有,有手拿锄头路过的,腰挂刀而追猎物到这儿的少数民族人也有,听说这里有糖果吃的更多,大家用北京话学喊:“一二三,三二一,这里是关牛窝,那里不是关牛窝。”课结束前,学唱“国歌”,刘金福激动地唱,歌声之大,已到完全不懂自己在唱什么的境界,唯有帮忙弹风琴的美惠子撇头对窗外流泪。

刘金福当九青团区队长,好在三餐有人服侍,坏在全村的鸡毛蒜皮事都要管,鸡跑掉也要找,要是不管,还会被民众回以“以前‘大人’都会管”。这到了国军来以后,民事纠纷更多,他烦死了,找机会开小差回家,这时他才发现走路能暴露自己多么老了,左脚痛风,肩膀长年酸痛,喘到不行,连路旁撒泡尿都得沥了好久,又滴湿鞋子。他把皮鞋、衬衫、西装裤子脱掉,到小溪边抓把干土搓掉头上的发油,用水洗净,只着一条宽大的水裤头。比起每株都是裸裎的树,刘金福还嫌自己多穿一条。树林小径又变了,谁走出来的都不知道,他迷路一小段才回到竹篙屋。

没人管的猪都野了,毛又长又臭,屋子附近布满猪鼻子拱出来找蚯蚓、竹笋吃的洞。鸡很怕生,遇人飞上树头。帕打赤膊,躺在杂草多过石头的菜园,阖眼面对日头,身上爬满了蚂蚁与汗水,左臂上插着玻璃针筒。刘金福拨开草走去,惊扰了帕。帕跳起来,睁大目珠看人,拳头握紧,看清楚后才松手,转头从附近的相思树下拎出个竹笼,里头全是粗皮暴跳的攀木蜥蜴。他先把蜥蜴塞入发情的母牛阴道,再放入竹笼为性饵,一下午少说能诱抓十几只的公蜥蜴。剖肚去除内脏,剥了皮,蘸盐烤了吃。牲畜都闻香味而来,坐在火坑旁,要是谁嘴馋去抢,帕就往谁的脑壳拍出火花。焙熟了,每只家畜分得半条,其余的生内脏就丢给从树后头走来的小狗熊。刘金福盘腿坐,也吃一口,味道不错,和着紫苏吃更棒。

此后刘金福在下午结束公务赶回家,半途把衣服挂在路边树上。蚊子越来越少叮他,蚂蟥不靠近,他觉得血液可能又回到绿色的,呼吸中尽是树味。不久他的听力更尖,能分辨风吹过构树与九芎的差异,能嗅出空气中的蕨类孢子。沿途他摘了马樱丹、乌桕、咬人狗等微毒植物,回家摊晒,又将日前晒干的拿出来用柴刀剁碎,三碗水熬成半碗药,趁热给帕喝。帕侧身缩在屋前,临着夕阳,过量的安非他命余毒让整个人颤抖不止,把手上的铁块捏烂,看不出那原是一把好划开皮肤缓解痛苦的菜刀。倒是小熊伸舌舔去帕脸上的汗,冷不防被一肘搡开,滚出个丈外,脑浆浊了,久久爬不起。刘金福递上汤药前,远远地先用棍子捅几下帕示意。帕喝了,舌头把碗底抠净,过不久药效发作,他全身僵麻,稍有舒缓。刘金福哪知道帕是安毒上瘾,以为是人抓狂,千也试、万也试,最后用上以毒攻毒的险药,麻痹神经。他暗算,可用些大花曼陀罗与鱼藤,要是帕已经疯到要杀他的话。

到了夜晚,空气中浮满姜味似的曼陀罗花味,刘金福睡在床上,甚至听到那些不怕死的蜗牛在啃曼陀罗叶。有时他会猛然惊醒,伸手摸床边的棒子,不是打那只黑熊,而是防着帕。夜更深时,荒废菜园成了夜总会,蟋蟀在那做窝,鸣叫如雷,让刘金福恨起下午没先朝那里的小洞先灌尿水。这时远方响起沉雷,要下雨了,雷声溯着山沟来,有潮湿味道,刘金福期待随来的大雨浇熄蟋蟀声。忽然间,门开了,风窜进来,一只大蜗牛爬出去。刘金福惊着,定睛一看,是水缸被顶走了,溜溜地跑,肯定是传说中的鲈鳗上岸来偷水缸。刘金福手中闷着棍子,追了去,人老关节硬,出门就跟丢了。他蹲下身摸,地是干的,没黏液,知道谁干的了。是帕。

帕得了战争症候群,晚上不易入眠,有动静,立即翻落床匍匐,即使是去尿尿也用爬的。夜间的雷响让帕以为是炮击,惊得从床上滚下,背了大水缸爬到外头。满园是蟋蟀忙过头的求爱声,炽热摩翅,听到有人爬来,便收声安静。帕拔下阴毛,不断逗弄那些尾巴露在洞口的公蟋蟀叫。只要蟋蟀还叫,丛林那头的米鬼不会发现有人靠近。帕爬入森林,月光如水,万物的影子在飘,世界盈满静谧的光波,他看到什么,也好像没看到,听到什么,而什么也没听到。帕忽然冲着暗处大喊:“肉迫攻击。”一阵风吹来了,什么鬼都没有。这时帕才清醒,知道自己又像昨日一样陷入噩梦。他没有任何情绪,有也是忍一下就过。他身体缩进背上的大水缸,直到睡了。第二天,刘金福来到一片被压倒的蕨处,看到倒覆的水缸在阳光下闪着釉光,里头还有个人。

帕没有想象中的虚弱,还能在大家面前表演如何跳进火车,解开拉娃的腿。吴上校便请某个少年带路,领着一连的士兵去抓帕。逮捕理由很简单,时机到了,大陆战场需要他。森林的岔路真多,像树根一样散开,一会儿遇到割人的菅草,一会儿又是挡人的藤蔓,带路少年凭着多年前的除夕来过刘金福家要过糕饼的记忆。在斜径上,一条黑影扑出来大吼,皮毛窜乱,眼神锐利得很。众士兵没有防备,一时吓得往后倒栽。带路少年也惊醒了,要是帕发狂不知道比这怪兽可怕多少,用蹩脚的国语喊:“那是他养的熊,走下去就行了。”说完人也跑不见。那只站哨的黑熊吓完人,一溜烟地也跑了,留下子弹上膛的士兵们继续前进。

几公里外的车站,大家围着一摊肉泥观察。有个日本警察看见车站快到便跳车,重心不稳跌倒,给轮胎碾成一张肉饼。不过又有人说是算旧账,日本警察是被人推入车底,这种把守规当职业的人不可能跳车。刘金福是验尸的见证人,等捡骨师来收拾血肉。怕腥的他坐在远处的树下等,他对其他的八位老人说,这个死日本人不会辩驳了,以意外结案。现在刘金福做大头,其他人用点头的。之后,刘金福往山岗望,那里跑来几只自己家的猪。他知道事情来了,是官兵去逮帕了,他一路上布下的狗熊黑鬼阵、山猪八卦阵、飞鸡迷魂阵只能勉强撑一下,很快会被破解。他马上在车站前叫了两人轿出发。轿夫跑了数百公尺,喘息不已,多颗心脏也不受用。坐上头的刘金福叫停,走下轿拿石头砸它,砸不坏,要轿夫把空轿抬到驳坎上摔下来,钱他来赔。轿夫照实从高处摔岔了它。刘金福从中挑了个T字竹杠,叫跟随的两只猪衔了竹杠头两端,尾端触地,他则蹲上了竹杠抓好重心,抽出皮带挥打猪,便冲出去了,留下滚滚灰尘与在原地叫好的轿夫。刘金福年轻时在牛墟看过卖牛郎如此大胆的表演,一时技痒,如今也把家畜试试。幸好猪不是圈养的,野性足,顽性也强,往它屁股抽打,就溜出了数公里外。

到了家,刘金福听到远处传来枪声,约是抽一根烟的时间远,赶紧唤帕入门。帕人瘫在菜园,拖也拖不动。刘金福急呀!还没忙到就汗水崩堤,他干脆先煮饭备战。谁知饭甑拿出,帕就闻声拍门走入,砰一声,让刘金福以为国军来了,想拿饭甑打去。牵硬壳牛还得用草诱,刘金福窃笑,摸出了藏米,全倒入甑内蒸熟。这时候军队到了,手持步枪。刘金福惊讶他们来得快,难不成自己的牲畜被歼灭了。他装镇定地说,帕就在家里,你们去抓那畜生。几个士兵照先前的演练把刘金福按倒,另几个人也照演练的用枪托撞开门。门是虚掩的,士兵都跌入屋内,这点没演练过,而且看到骇人的一幕:帕食量惊人,头闷入饭甑,把没煮熟的饭卷入嘴中,发出咬沙的声响;手也没闲,拿瓠勺往缸中舀水喝,喝得满头淋漓,索性砸了勺,头插入缸饮,大呼过瘾,还撒个屁,满室回音嘹亮。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呀!士兵惊讶。大口吃饭,这嘴上功夫还装得过去,可是放屁的功夫,没几两气,撑不出回音。士兵连忙退出,遇吴上校问话,膨脝个不停,说那个日本军官厉害,眼睛嵌火,嘴巴都是锐齿。话没说完,屋内传来一阵似机枪似的连环屁,大家卧倒,唯独刘金福趁机站起,给趴在地上的吴上校哈腰,说对帕这家伙来硬的,不如他去说服。吴上校盘起了腿,拍拍袖口的泥巴,挥手要刘金福去办。刘金福进了门,连舒缓一口气都嫌多,对帕说出逃脱计划。

可是刘金福每讲一句话,帕用“食饭吧!我肚枵了”和“先食饱再讲”顶回去。刘金福觉得自己热肠,帕拉出的是一坨冷屎。但是帕接下来打动了刘金福。他说他从来没有感自己恁虚弱,骨肉像是被刮净,站起来就抖,今晡日能不能带阿公离开这,也没暗算呢!将就食一餐再打算。刘金福忽然释怀,平日沉默,宁愿多放屁也不愿对他多说话的帕,如今告解似,承认自己也会懦弱与害怕,也会担心他。刘金福大笑起来,笑中有泪,帕也大笑,那些潮湿得连灰尘都快飞不起的屋内,飞出朗朗笑声。他们共桌吃饭是半年前的事,一起大笑,可能是一年前。下回要如此,不知何时?笑声过于澎湃,一个士兵被命令前来观察,再向吴上校回报:那老头说,吃饱饭就出来。吴上校的耐心还没用光,也怕帕的拳头,下令士兵们找地方坐,也拿出冷馒头充饥。这一耗就是三小时,大战才开打。

刘金福把中山装丢进灶内烧,皮带剁成丁,掺入辣椒,大火炒成一盘很下饭的辣味牛皮;皮鞋斩成片,加了萝卜炖成汤。那些菜又绷又辣,呛得找不到舌头说话,只顾扒饭。帕吃得狠,把筷子使坏了,索性用手。这时候大门开了,夕阳照进来,爆开扎眼的光,走进来的不是频频催降的士兵,而是那几只猪鸡与黑熊。刘金福见战斗伙伴来齐了,把饭甑踹倒。饭粒爬了一地,它们发出高八度的欢呼后趴一块抢。那些欢乐与抢食的声音惹毛了吴上校,下最后的通牒要帕马上出来就缚,不然冲进去逮人。最后时限终于到了。当士兵冲入时,帕出现在窗口,夕阳下,身影大得歪七扭八,跟刚刚消瘦的样子不符。士兵被这一幕惊扰,心思却想:眼下哪是人,是吃饭急惊风,吃一口饭,胀一寸,再多几口下肚,咱们会给嗝打飞了。寻思间,不耐烦的吴上校把枪口对着帕喷火,众士兵也驳火,山屋早已埋藏在硝味中,附近的鸟飞光了。枪法再差,但距离近,也把帕扎出百来个窟窿。帕摇几下,砰一声摔落地,随即弹起来,扭动身躯。士兵又是一阵身体与火花乱颤,砰砰砰砰,到处弥漫硝烟。帕倒下后再弹起,又是被乱枪射成莲藕。如是几回,打得士兵头皮都麻了,真是见鬼,打不死的不是鬼是谁?又是枪管一阵砰砰砰的嘶吼,鬼也打成死鬼吧!

但是帕从来没有站起来过,站起的是“影子”。他躺地上,继续扒饭吃,把汤喝得喉结乱跳。刘金福早有计谋,收集上千张香烟的铝箔包,摊平,贴在木板上,角度倾斜便把躺地上的帕投射在上面。锡箔板被枪打倒,再撑起,如此重复,直到士兵没了子弹。板子也起火了,冒出火苗,锡箔卷缩,上头的帕缩成了小人儿,换来士兵的大吼:“他妈的,他是义和拳,刚刚是刀枪不入,现在是缩骨功。”说罢,朝里头丢石头或木棍,击入窗口的少,落在外头的多,那些分量多么像一条怒河带来了堆积物。时间到了晚上,只有薄薄的月光,刘金福叫熊肩起了猪之后站起来,跳什么牵猪哥舞也行,要用影子战术了。然后他烧起夜火,火光冒,火光跳。士兵又吓坏了,这下看到帕武壮的身影,只见他嘴巴气得像猪鼻子,寒毛竖立像熊毛,大力蹬地板。于是士兵继续把石头往屋顶扔,再来是钢盔、帽带、军靴,越积越多,要压垮房子逼出人来。屋梁疼得呻吟。屋里的刘金福爬着,持香前进,给天公上香祈福,因为接下来要干一件大事了。忽然间,咻一声,一根铁棍子破墙卡在墙上,那是插着刺刀的枪杆子。那把枪引来无数的同伴,其他的枪也飞插墙上。还能慢吗?他把香脚插在地板缝,回头对帕说:“做得行了。”

帕老早立在大柱边,双手挠着,牙齿咬个没缝,喊:“不肖子孙刘兴帕,永远出家门。”

作品简介:

★甘耀明长篇小说代表作。

★荣获《中国时报》“开卷十大好书奖”、台北国际书展基金会书展大奖、博客来2009华文创作年度之最。

★《杀鬼》是战争叙事,亦是乡野传奇。以魔幻现实主义的笔触,令人目眩神迷的叙事手法、高辨识度的笔触,融合历史、现实和乡野传奇,勾勒出大时代与小人物的悲情史。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力荐,评价其作品:如此文笔可惊天!

叫“关牛窝”的台湾村庄住着一个小学生“帕”,身高六尺、力大无穷,由阿公刘金福收养,1940年被日本军官鬼中佐收为义子。

帕怀揣一颗童稚的纯真心灵,透过通灵的阴阳眼,见证乱世中一幕幕人、鬼、神的纠葛,以及一个个微如尘埃的生命在大战之中奇绝非凡的经历。

一辆不靠铁轨也能行走的火车开进村庄,

少年兵们无论操练、作战还是歇息,去哪里都不忘背上家族的墓碑;

老人将自己囚禁,脚趾间生出坚硬的叶芽,蔓延成一座森林;

战后台北的鬼屋,帕在鬼叫中酣睡,被宁静吓醒,

“跟战场上士兵的伤病与哀号比,鬼叫算什么”……

作者:甘耀明

标签:甘耀明杀鬼台湾当代文学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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