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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鬼·台湾往事1940-1947_鬼屋是穷人的乐园

甘耀明
当代小说
总共24章(已完结

杀鬼·台湾往事1940-1947 精彩片段:

鬼屋是穷人的乐园

不料,帕快乐的日子结束了。刘金福用头发把他软禁在旅馆,用直径不到一厘米的绳子。刘金福曾是掉到无毛的电火球,光复后不久又长发,好像头壳也懂得庆祝,而且头发长得快,白中掺黑,密得看不到头皮。他将拔下的头发放在大腿搓,两缕搓成一股,发绳便成了。帕看得津津有味,原来头发也能这样。早期制绳的方法是把月桃的茎捣烂、晒干,纤维放在大腿上搓合就行了,绑什么都行。用头发制绳索,帕开了眼界,而且过程中帕还指点哪里太细了,得多搓几根。最后帕把发绳拉拉看,渐渐施以由轻至重的力量,大声叫好,说这是天蚕丝索,怎么绑都好,绑我看看。刘金福把发绳套在帕的脖子,另一端系在哪?椅子?不行,太轻了;梁柱?房子会被拉垮。没有比大眠床更好的,便系上去。绑完,刘金福出门去,拄着拐杖抠哩抠哩地离开,消失在街道。

帕对这种待遇极为诧异,不亚于一根刚吸收雷电的避雷针,头发竖直,全身发着抖,然后在旅馆整整被软禁两个半月。刚开始时,他大吼大叫,把指头伸入发丝与脖子的间隙狂扯,不是脖子就是手见血。一个邻居被帕的叫声吸引,忍不住从钥匙孔偷窥,碰开了虚掩的门,撞见坐在床边的帕脖子以下全是血,吓得他边跑边叫,说鬼出现了,鬼屋的鬼现身了。整间旅馆顿时安静极了,帕也吓得不敢动,唯有走道尽头的纱门因弹簧松了,被风吹得砰砰响。然后,旅馆最勇敢的小孩爬过来,丢出符咒手榴弹——鞭炮外糊上层层的名庙的符咒——要炸死眼前穿日本军服的鬼。符咒手榴弹被帕捡起来握,引信烧完,发出类似青蛙打嗝的爆响,便安静下来。帕走向小孩,把手榴弹还他,才到门口人就被长度有限的发绳扯死,轰然一声,摔得仰躺地上。

小孩吓坏了,沿着长廊边叫边吼:“鬼勒人,快勒死人了。”

“我就说是鬼,你不信,去拿关刀斩鬼。”先前被吓着的人说罢,去拿了行天宫求来的小关刀,要往帕身上劈。

“别真的砍死,他还有利用价值,赶回去就好。”这时有妇人探头大喊。

帕躺在地上,脸部霞红,几乎变成火鸡了:他颈部的肉被发绳往上托得像喉囊肉垂,呼吸困难,发出咯咯的尖锐叫声。他提起脚,推开劈来的关刀,往后爬进房内,关上门。真是噩梦,被当成鬼还真不是滋味,帕稍事歇息,好确定不会冲进来一群人。等到外头喧嚣停止,帕继续找出发绳的破绽,既然扯不开绳套,找每段头发捻合的间隙,铁定能拆开。他借阳光找,太完美了,那些细绳一体成形,也许靠显微镜都找不到线头。最后,他的脑筋动到大眠床上,发绳缠在上头,怪哉,凭着根底好的功夫,解开也难,干脆劈了床板才行,但是刘金福离开前丢下“把床拆坏,赔也赔不完”的话。帕除了钱之外什么都多,时间多、力量多、脾气更多,得忍着点搞这张床。傍晚时,刘金福提着晚餐回来了,看到帕坐在床沿,称赞他守本分,没扯断发绳。殊不知帕今天没心情困在这儿,也没能耐走出去,完全坐困愁城。到了夜里刘金福也不想解开绳索,要帕将就着睡。刘金福睡得半死不活的,帕快活活气死,情况持续了几天。到了第七天,终于有了转圜,刘金福中午起床时,把发绳放在脚指甲摩擦,割断后再多搓一段发丝。这下子帕的活动范围多了约三十厘米。他高兴极了,没有顾到自己仍是阶下囚的身份。

帕的范围扩大三十厘米,刘金福的睡眠质量却倒退三百分钟,他得晏起或睡个回笼觉,到中午才出门。这一切是鬼出现了。鬼在旅馆里住了一年半,算是老房客了,没付过房租,也没有人看过“它”。但描述几乎把它说成易容高手外加变装客,有时候是穿披风、头上长角、手拿镰刀的西方死神;有时候是拖着铁链的牛头马面;有时候是穿长靴、挂佩刀的日本警察。有人还说是以上的综合体,就算你唬说它是一只麒麟或老虎,都有人信。对方还指着壁虎说,看,它出现了。绘声绘影下,它成了房客最难堪的猜谜。

没人看过鬼,却听过鬼。每到午夜,鬼叫开始,像打更那么准时,它坐在帕的房间内叫着。刘金福刚开始以为是强风穿过窗隙所为,叫帕把窗关密。帕反而打开窗,外头没风,只有月光,但鬼叫声更大。刘金福很生气,叫帕把窗下叫春的猫赶走。被发绳限制的帕出不去,拿张板凳放窗边,站上去对外撒尿,佯装赶走猫。外头的牲畜以为有人撒饲料,全挤过来抢。刘金福这下懂了,房间内有个好兄弟在,也了解为何搬进来时床边摆有几尊妈祖、恩主公与天公的神像,现在全沦为没有神威的公仔了,赶不走好兄弟。这个鬼越晚越亢奋,叫声越激昂,旅馆的人都习惯性地醒来,下棋、打牌或在走廊聊天。有的小孩趁此写功课,因为他们白天都玩掉了。这是旅馆生活的一部分了,有鬼才正常,他们比较担心新来的房客会不习惯,尤其是那个白日被鬼附身的帕。他们敲帕的房门。许久,刘金福颤巍巍地应门,从门后露出小眼睛,几乎流泪,说着没有人能懂的客语。

“他真能睡。”有人从走廊看进去,看到帕躺在床上睡着,还打呼。

帕当然睡得着,如果跟战场上士兵的伤病与哀号比,鬼叫算什么。而且,他把鬼叫听成瓦格纳歌剧里的男高音表现颇欣赏的。帕在鬼声中睡着,却被结束时的宁静吓醒,他醒来赶紧鼓掌,知道今晚的戏结束了。到了凌晨两点,鬼声停止了,旅馆的人才上床,走道上的小型夜市生活也散会了。刘金福哪敢再睡,好兄弟就在房里。他跑到后院,钻入板车的稻秆堆,睡眠断断续续,再加上气温湿冷,常搞到隔天中午才出门。打开房门时,常被走廊上的血迹吓着,骂上夭寿啊。等到有老花眼的他懂得蹲在地上看时,已是好几天后的事了,他又吓着,那摊血变成一张嘴,吐着细长的舌头。他赶紧跑掉,大喊看到鬼咧!大白天的。

其实,那是朵扶桑花,安安静静躺在门口。帕走去拿,发绳还不够长,便拿锄头把它钩进来。好美的花,花蕊昂然,花蒂还在,细赏无处不美。他一下子把花叼在嘴巴玩,一下放在瞎了的左眼窝,最后把花蒂摘了,吸吮花蜜,那种甜味比不上家乡的浓郁龙眼蜜,但这时候来上些,够解馋,苦涩的舌头也软腴了。之后,把扶桑花具有黏性的花瓣撕开,贴在脸上,拿着锄头到后院开垦。

自从刘金福买回锄头,命他到后院整地后,菜园稍具规模。如果他把大眠床往后门移去,发绳的转圜空间大,能开垦半个后院。这后院太贫瘠了,杂草除尽后,石头多,黄土多,种什么都难。直到他在后院东南角挖出宝藏才解决困境。那有水泥盖,底下是马桶管线末端的化粪池。把晒干的杂草烧成灰,加入粪水养地,一段时日后,他种起荷兰豆、玻璃菜、胡萝卜等冬季菜。他时间多得希望粉蝶来产卵生菜虫,他可以一只只抓起,放在交换的两手间让毛虫爬到累死。他也会把锄头当成球棒,把放在脚上的石头钩起,用锄脚的铁片击出。砰!如果石头没有击成碎末,会飞过砖墙,越过电杆间的电线,往河岸的方向尽情飞去。

“哇!红不让(ホームラン)。”这时“扶桑花少年”从隔壁用日语大喊。

“好烂,差好多,掉到人家屋顶了。”站在墙头上的“为什么男孩”眯着眼睛,把手拱在眉前遮光。

作品简介:

★甘耀明长篇小说代表作。

★荣获《中国时报》“开卷十大好书奖”、台北国际书展基金会书展大奖、博客来2009华文创作年度之最。

★《杀鬼》是战争叙事,亦是乡野传奇。以魔幻现实主义的笔触,令人目眩神迷的叙事手法、高辨识度的笔触,融合历史、现实和乡野传奇,勾勒出大时代与小人物的悲情史。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力荐,评价其作品:如此文笔可惊天!

叫“关牛窝”的台湾村庄住着一个小学生“帕”,身高六尺、力大无穷,由阿公刘金福收养,1940年被日本军官鬼中佐收为义子。

帕怀揣一颗童稚的纯真心灵,透过通灵的阴阳眼,见证乱世中一幕幕人、鬼、神的纠葛,以及一个个微如尘埃的生命在大战之中奇绝非凡的经历。

一辆不靠铁轨也能行走的火车开进村庄,

少年兵们无论操练、作战还是歇息,去哪里都不忘背上家族的墓碑;

老人将自己囚禁,脚趾间生出坚硬的叶芽,蔓延成一座森林;

战后台北的鬼屋,帕在鬼叫中酣睡,被宁静吓醒,

“跟战场上士兵的伤病与哀号比,鬼叫算什么”……

作者:甘耀明

标签:甘耀明杀鬼台湾当代文学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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