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切瑟尔海滩上 精彩片段:
第三章
弗洛伦斯一到卧室,就松开了爱德华的手,她靠在一根撑起床篷的橡木柱上,先往右边倒,再往左边歪,每次都优雅地沉下一侧的肩膀,好把鞋子脱掉。这双蜜月鞋,她是在某个动不动就要吵架的雨天的午后,跟母亲一起在“戴比南”百货店买的——对维奥莱特来说,逛商店可真是件既难得又痛苦的事。这是一双软软的浅蓝色皮鞋,低跟,前面有一个小蝴蝶结,灵巧地缠在深蓝色皮面上。没有人会催促新娘子动作快一点——反正这又是一条拖延战术吧,她也乐得顺水推舟。她先前已经觉察到了丈夫神魂颠倒的目光,但当时并没有感到特别窘迫,也没承受多大的压力。直到走进卧室,她才一头扎进了某种局促不安、虚无缥缈的境地,如同深水中一袭老式潜水服,将她困在其中。她的思想似乎不属于自己了——仿佛通过管子传到她身上的,不是氧气,而是思想。
陷在这种境地里,她的脑中一直萦绕着一个庄严而简单的乐句,暧昧难辨、匪夷所思地演奏着,在耳边反复回荡,一路跟着她来到床边,当她的双手各拿起一只鞋时,这乐句再度响起。这听来耳熟的调子——有人没准还会管它叫名曲——由四个逐级升高的音符组成,听上去像是在试探着发问。那乐器不是她的小提琴,而是一把大提琴,所以发问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位不相干的旁观者,态度略有狐疑,却也不屈不挠,因为在经过短暂的沉寂和一段来自其他乐器的犹豫不决的回应之后,大提琴又提出了这个问题,只是措辞不同、和弦迥异,然后,翻来覆去,每次都得到一个迟迟疑疑的答案。她拿不出什么词儿来匹配这些音符;似乎无话可说。这场质询没有什么内容,纯粹得就像一个问号。
那是一部莫扎特五重奏的开头,正是为了这曲子,弗洛伦斯和她的朋友们吵了一架,因为要演奏就意味着还得再招一位中提琴手,可别的组员都宁可少添点麻烦。可是弗洛伦斯坚持己见,她想找个人来合奏,于是她从走廊上拦下一个女朋友,邀请她来参加他们的排练,大伙儿即兴合了一遍,果然,先是大提琴手被这曲子给迷住了,没过多久,别人也为它心醉神驰。谁能逃得了呢?即便起首乐句对于“伊尼斯莫四重奏”(其命名来自女生宿舍的地址)的凝聚力提出了一道难题,可弗洛伦斯面对质疑时毫不动摇,以一挡三,再加上她本人恒久不变的好品味,问题就此迎刃而解。
她走到卧室另一头,照样是背对着爱德华,动作也依然磨磨蹭蹭,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把鞋子放到衣橱边的地板上,同样的四个音符让她想起自己的性情里还有另一面。那个作为四重奏领袖的弗洛伦斯,总是冷静地在别人身上施加自己的影响,从来不会对世俗的期望俯首帖耳。她可不是一头小羊羔,不会毫无怨言地挨刀子。或者被穿透。她会扪心自问,从婚姻里她到底想得到什么,不想得到什么,她会把这话冲着爱德华大声说出来,指望能发现某种与他妥协的方式。毋庸置疑,任何一方的渴望都不能以牺牲另一方为代价。问题的关键是爱,还要让对方自由。对,她得把话说出来,就像在排练时那样,现在她就得这么做。她甚至连提案的开头都拟好了。她微启双唇,屏住呼吸。然后,她听到地板上有响动,转过身,他正向她走来,面含微笑,俊美的脸庞略略泛起红晕,于是,那个寻求解放的念头——似乎这个念头本来就不属于她——烟消云散。
她的蜜月礼服是用一种轻薄的夏棉织成的,颜色是矢车菊的那种蓝,跟她的鞋子配得天衣无缝,是她在摄政街和大理石拱门之间逛了好几个钟头以后才发现的,幸好当时母亲不在身边。爱德华把弗洛伦斯揽进怀中,并不是要吻她,而是先将她的身体紧贴着他,然后将一只手搁在她的后颈上,摸索这件礼服的拉链。他的另一只手平摊开,紧紧贴在她的后腰上,同时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可那声音显得那么响,他跟她凑得又那么近,她只听见一阵温暖而潮湿的空气呼啸而过。然而,那拉链用一只手是解不开的,至少开头一两英寸不行。你得用一只手将礼服拎直,同时用另一只手往下拉,否则那精致的料子会皱成一团,卡住不动。她本可以将手探到肩膀后面帮他一把,可是她的胳膊给困住了,何况,手把手地教他该怎么做,似乎也不大合适。顶顶重要的是,她不想伤害他的感情。他刺耳地叹了一口气,愈发使劲拽那拉链,想用蛮力解开,谁知居然拽到了一个尴尬的节骨眼,拉链上不去也下不来。一时间,她愣是给困在了自己的礼服中。
“哦,上帝呀,弗洛。你别动,行不行。”
乖乖地,她的身子僵住了,他话音里透出的焦虑把她给吓住了,随即不假思索地认定,这是她的错。归根结底,这是她的礼服,她的拉链。她想,如果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然后转过身,朝窗子这边走两步,让光线更充足,这样或许有好处。可是,那样就会显得不够深情款款,而且这么一打断,就等于承认问题不小了。在家里,她可以让妹妹帮忙,妹妹的手指很灵活,尽管她钢琴弹得无可救药。而母亲对于细枝末节的事儿一律缺乏耐心。可怜的爱德华——当他开始两手并用时,她觉得他胳膊哆哆嗦嗦地使着劲,那股子力量一直传递到她肩膀上,于是她想象,他粗粗的手指在拱起的棉布褶皱和冥顽不化的金属之间摩挲。她同情他,同时也有点儿怕他。哪怕是羞答答地提出一点建议,没准都会给他火上浇油。所以她耐心地站着,直到他长叹一声,终于从她身边腾出身子,往回走了一步。
事实上,他在赔罪。“我真是抱歉。弄得一团糟。我真是笨透了。”
“亲爱的,这样的事儿我自己也出得够多了。”
他们一道走过去,坐在床上。他冲着她笑笑,让她晓得他虽然不相信她说的话,却对此心存感激。卧室里,窗户大开,眼前景观并无二致,都是饭店的草坪,林地和大海。或是风向突变,或是潮汐瞬涌,也可能是路过了一条船,只听浪花飞溅,声声入耳,重重打在海岸上。接着,同样在刹那间,海浪又恢复原先情状,丁冬作响,轻柔地冲刷过砂石道。
她的胳膊环住他的肩膀。“你想知道一个秘密吗?”
“想。”
她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他的耳垂,轻轻地让他的脑袋往她这边凑,低声说:“其实,我有一点儿害怕。”
这话并不精确,可是,即便她搜肠刮肚,还是无法描摹五味杂陈的情绪:某种仿佛紧紧收缩的干涩的生理感受;想到或许得按照要求去做什么样的事,她便浑身排斥;想到会让他失望,没准儿会被他揭开真面目,发现是个骗子,她又不胜羞怯。她真不喜欢自己,她跟他窃窃低语时,觉得那些话音就在自己的嘴边咝咝作响,活像戏台上的丑角反派。不过,说自己害怕总比承认想吐或者害羞要好。她得使尽浑身解数,渐渐把他的期望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