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无可忍 精彩片段:
第十九章
我迟到了二十分钟。这儿,午间的生意特别好:餐厅内人声鼎沸,从街上踏入店门,犹如走进一场风暴。所有人仿佛都在谈论着同一话题——而一小时后果不其然。教授已经入座,而克拉莉莎依然站着,即使身在房间的另一端,我仍可看出她还是那样眉飞色舞。她正在周围制造出一点忙乱的气氛。在她脚边,一名侍者双膝跪地,状若祈祷,正往一条桌腿下垫东西,而另一名侍者在为她搬来一张新椅子。看见我以后,她一蹦一跳地穿过嘈杂的人群来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引我走到餐桌边,好像我是个盲人似的。我把她的这份活泼轻佻归因于喜庆的心情,因为我们的确有些喜事值得举杯同庆:不仅仅是庆祝克拉莉莎的生日,还因为她的教父乔斯林·凯尔教授在人类基因组计划☾1☽中获得了一项荣誉职位。
落座前我先亲吻了她。这些天里我们的舌头从未接触,但这次它们的确碰到了一起。乔斯林从椅子里半站起身与我握手。与此同时,放在碎冰桶里的香槟酒也被摆上了餐桌。我们提高嗓门,加入到这片喧嚣之中。洁白的桌布上,碎冰桶沐浴在一块菱形的阳光下,餐厅那高大的窗户外面是夹在房屋中间的长方形的蔚蓝天空。刚才的那一吻让我勃然雄起。记忆中,这顿午餐十分成功,历历在目,嘈杂一片。记忆中,最先端上来的菜都呈红色:意大利风干牛肉,摆在羊奶乳酪上的一片片肥厚的烤甜椒,紫色菊苣,还有盛在白色瓷碗里的四季萝卜花边拼盘。事后回想起我们倾身向前大声喊话时的情形,我感觉这一切仿佛都在水下发生,模糊不清。
乔斯林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用蓝丝巾裹住的小包。克拉莉莎打开她的礼物时,我们一桌人都保持安静,仿佛在想象中树立起了一扇屏风。也许就是在这时,我朝我左边的邻桌瞥了一眼。一名男子——后来我得知他叫科林·塔普——正和他的女儿还有父亲坐在一起。也许我是在稍后才注意到他们的。如果说当时我认出了那个在二十英尺外背对着我们的孤独食客,那我脑子里也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丝巾里裹着一只黑匣子,匣子里的一团脱脂棉绒上放着一枚金质胸针。克拉莉莎一言不发地将它托在掌心,我们一起欣赏着它。
两条金带交织缠绕,形成一个双螺旋结构。在它们中间,是三个一组代表着碱基对的银质细杆——就是这四个基因字母交换形成的三联体为所有生命编码。螺旋带上刻有球面图形,代表二十个氨基酸,三个字母编码排成的银杆就连接在这二十个氨基酸上,构成基因图谱。在餐桌上明亮的光线中,克拉莉莎手心里的这枚胸针仿佛不仅仅只是一份DNA的象征。它简直就像DNA本身,已经准备好要制造氨基酸链条,以将其混入蛋白质分子之中。它简直就可以在她的手上分裂,复制出另一份礼物。克拉莉莎轻声一叹,乔斯林的名字飘然而出,餐厅中的喧嚣再次涌回我们身边。
“哦,天哪,太美了!”克拉莉莎叫出声来,亲吻了他。
他那双视力欠佳、蓝中带黄的眼睛湿润了。他说:“知道吗,以前这是吉莉安的。你得到它,她一定会很高兴。”
我迫不及待地想拿出我自己的礼物,但我们仍然沉浸在乔斯林的这份礼物带来的氛围里。克拉莉莎将这枚胸针别在她那件灰色的丝质衬衫上。
如果我不知道先前发生的事情,我还会记得这些谈话吗?
我们开始调侃起来,说基因组计划到处在免费赠送这种首饰。随后,乔斯林聊起了发现DNA的历程。也许就是在此刻,在我从椅子里转身叫一名侍者倒些开水来的当口,我注意到了邻座的那三个人,两个男人和一位女孩。我们喝完了香槟,让侍者把餐前小吃撤走,开始点菜。我不记得我们随后点了哪些菜了。乔斯林开始向我们讲述瑞士化学家约翰·米歇尔☾2☽的故事,他在1868年就发现了DNA。这个发现被认为是科学史上错失的重大机遇之一。米歇尔让当地一家医院向他定期提供沾满脓液的绷带。(“上面带有大量的白细胞。”为了能让克拉莉莎理解,乔斯林加上了这一解释。)米歇尔对细胞核的化学成分很感兴趣,他在细胞核中发现了磷,而当时的观念认为,这种物质不可能存在于细胞核中,龃龉由此产生。这是个非同寻常的发现,但他的老师却扣下了他的论文,花了两年时间重做实验,才确认这位学生的成果。
我的注意力转向了别处。虽然我知道米歇尔的故事,但此时让我转移注意力的并不是无聊,而是焦躁不安,是一种我在结束了警局里的面谈之后情绪得到发泄的不耐烦的感觉。我很想讲讲我与林利巡官见面的情况,对事情的经过稍微添油加醋一番,让它听上去更加有趣,但我知道,这样做会立即让我和克拉莉莎重新回到对立的状态中。在隔壁的餐桌上,那位女孩正在她父亲的帮助下浏览菜谱。就和我近来一样,他得把眼镜顺着鼻梁往下一滑才能看清上面的字。女孩亲昵地倚靠在他的肩膀上。
与此同时,乔斯林继续讲着他的故事,享受着他身为长辈、名人和送礼者这三重身份所带来的特权。米歇尔继续加紧从事他的研究。他集合了一支科研小组,开始分析他所谓的“核酸”的化学成分。于是他发现了它们,发现了那组成ACGT字母表并由此书写了地球上一切生命的四种物质——腺嘌呤与胞嘧啶,鸟嘌呤与胸腺嘧啶。这个发现没有产生任何意义。这一点很让人奇怪,尤其在后来的年月里更让人费解。那时候,孟德尔☾3☽在遗传法则方面的研究成果被广泛接受,人们在细胞核中发现了染色体,并猜测遗传信息就存储在那里面。当时人们已经知道DNA就存在于染色体中,它的化学成分也已经由米歇尔作出描述。在1892年写给他叔叔的一封信中,米歇尔推测DNA可能就是构建生命的密码,就像字母表是针对语言和概念的编码一样。
“事实活生生地摆在他们眼前,”乔斯林说,“但他们就是看不见,他们就是不愿看。问题自然是出在那些化学家身上……”
在喧嚣中讲话并不容易。他打住话头喝了口水,我们等待着。这个故事是为克拉莉莎讲的,是为了给她的礼物添光生色。乔斯林让嗓子休息的时候,我身后有了动静,我不得不向前收了一下椅子,让那个女孩通过。她朝盥洗室的方向去了。等我再次注意到她时,她已经回到了座位上。
“是那些化学家们,明白了吧。他们很有势力,相当自负。19世纪是他们的黄金时代。他们大权在握,却都是一群粗率的人。就拿洛克菲勒研究所的福波斯·莱文☾4☽来说吧,他百分之百地确信DNA是一种无用且不重要的分子,是那四个字母ACGT的无序随机组合。他对它不屑一顾,然而,由于奇特的人性使然,这又成了他的一股信念,根深蒂固的信念。他知道,就是知道,那种分子一点儿也不重要。后辈的年轻科学家们没有一个能摆脱他的影响。还得等上好多年呢,直到格里菲斯☾5☽在二十年代开展对细菌的研究,然后奥斯瓦尔德·艾弗里☾6☽在华盛顿继续他的实验——当然莱文那时已经去世。奥斯瓦尔德的研究持续了很长时间,直至四十年代。接着,亚历山大·托德☾7☽在伦敦着手研究糖磷酸键,然后在1952年和1953年是莫里斯·威尔金斯☾8☽和罗莎琳·富兰克林☾9☽,然后就是克里克和沃森☾10☽。你知道当他们把构建好的DNA模型拿给可怜的罗莎琳看时,她说了些什么吗?她说它简直太美了,不可能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