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死一般强 精彩片段:
第一部
二
星期五晚上,贝尔坦如约来到纪约罗瓦府邸,出席为安内特·德·纪约罗瓦接风的晚宴。他走进情妇的路易十五式小客厅,见室内只有德·缪萨第厄先生一人。德·缪萨第厄先生也是刚到的。
这是一位非常风趣的老人。他本该成为栋梁之材,因为未能如愿,至今还在怨天尤人。
早先,他当过多处皇家博物馆的馆长。共和以后,他设法重新获取了共和国美术督导的头衔。当然,这并不影响他继续充当王族——包括全欧洲的亲王、王妃、公爵夫人——的挚友,以及包括各类的艺术家的坚定保护人。他思路敏捷,遇上一件事便能知其大概;他能说会道,最平常的事一经他的嘴,足以使人听之意趣盎然;他头脑灵活,三教九流都应付裕如。他又具备外交家的敏锐嗅觉,只需看上一眼,便能判断对方的为人。他整日整夜,从一处沙龙到另一处沙龙,展示他的博学多才以及无用的知识和嚼舌的本领。
他似乎什么都能来一手,无论谈什么事,说起来不但头头是道,还能深入浅出,故而深受上流社会女士们的青睐,而他也以学识流动杂货店的方式为她们提供服务。他确实见多识广,不过,他所读的书却从未超出必读书的范畴;但是,他能和五大学院、各派作家学者、各行各业的行家里手都打得火热,还能有所取舍地倾听他们的意见。他对那些技术性太强、对听众无用的东西,可以前听后忘,其余的都能牢记心间;他善于将这些东拼西凑的知识巧妙地加以表述,既清晰明了,又忠实原意,使人一听就懂,仿佛听了他一则科学韵文故事。他给人以智囊的印象。他的脑袋像个大仓库,在那里独缺稀世珍奇,其他的东西则取之不尽:从日常用品到常见的趣味物理仪器或家用外科器材,包括各种质地的、不同原料做成的,但都是些廉价商品。
他的职务使他和画家们保持着经常性的接触。画家们既敷衍他,又惧怕他三分。他倒是帮了他们不少忙,常常协助他们卖画,为他们牵线搭桥,使之涉足上流社会;他为之穿针引线,将他们推荐给公众,并充当他们的保护人,自己仿佛早已献身一项神秘的使命——使上等人和艺术家融为一体;他和这些人成为至交并引以为荣,又在另一些人的府邸充当常客,中午和途经巴黎的加尔亲王☾1☽同桌吃饭,当晚又和保尔·阿代尔曼、奥里维埃·贝尔坦、阿莫里·马尔丹等人共进晚餐。
贝尔坦视之为活宝,所以颇喜欢他,还给他以这样的评语:“他是一部精装的儒勒·凡尔纳☾2☽百科全书!”
两位先生握过手,开始谈论政局和开战的传闻。缪萨第厄认为形势吃紧,并振振有词地摆出几条显而易见的理由:德国出于切身利益,必以消灭我们而后快;俾斯麦☾3☽为此已等待十八年之久,势必加速这一时刻的到来。奥里维埃则提出无可批驳的论据,说明这种担心纯属捕风捉影,德国人除非都疯了,才会毫无把握地试图征服别国,首相本人也不会冒失到如此地步,在晚年拿毕生的事业和荣誉孤注一掷。
然而,德·缪萨第厄先生似乎还了解些内情,只是不便明言罢了。再说,他白天还见过一位大臣,前一天晚上又和从戛纳返回的弗拉第米尔大公☾4☽会过面。
画家寸步不让,以略带讥讽的口吻对那些“消息灵通人士”的资质表示了怀疑。隐藏在这类谣言之后的人们,不正在酝酿把钱袋往哪儿运!也许只有俾斯麦先生本人,在这个问题上有他自己的主张。
正在这时,德·纪约罗瓦先生走进客厅。他殷勤地和两位客人握过手,并以热情过度的言词,为将贵客冷落一边而深表歉意。
“亲爱的议员,您对战争的传闻有何高见?”画家问。
德·纪约罗瓦先生发表演说似的说开了。作为议会的一员,他了解的情况自然比任何人都要透彻,只不过,他本人并不苟同大多数同僚的看法。不,他并不认为军事冲突已迫在眉睫,除非法国的闹事者和喜欢吹牛的自称爱国者联盟的成员首先发难。他寥寥数语,以圣西门☾5☽的风格,为俾斯麦先生画了一幅肖像。对于此人,我们不想全面了解,因为人们往往将自己的思想方法强加于他人,还按自己的意愿推测别人会怎么做。俾斯麦先生不是一个伪善的、爱说谎的外交家,他为人直率、粗暴、扯着嗓门说真话,开诚布公地说出自己的意图。“我要和平。”他是这么说的。他这是真话,他要和平,只要和平。十八年来,他所做的一切,包括他武装军队,搞军事联盟,以及为遏制我们的势头而纠集那些民族,无不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最后,德·纪约罗瓦先生以深沉和坚定的语调下了结论:“这是一位伟人,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但求息事宁人,只不过他相信只有用威胁和激烈的方法才能求得安宁。总而言之,先生们,他是一位伟大的蛮子。”
“俗话说:为求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德·缪萨第厄接口说,“在求得和平这一点上,我同意您的观点。不过,您也该同意我的看法:他念念不忘的是,通过战争求得和平。何况,当今世界上,人们就是通过战争去求和平的,这是一条颠扑不破和不同凡响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