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塔兰2 精彩片段:
第十章
“印度人是亚洲的意大利人。”狄迪耶断言道,调皮地咧嘴而笑,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当然,同样的,我们也可以说意大利人是欧洲的印度人,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印度人身上有许多意大利人的特质,意大利人身上也有许多印度人的特质,他们都是圣母的子民,都需要一位女神,即使宗教没给他们。这两个国家的男人高兴时都唱歌,女人走到街角的店铺时都跳舞。对他们而言,食物是身体的音乐,音乐是心灵的食物。印度语和意大利语,让每个男人都成为诗人,让每个平庸之物都成为美丽之物。在这两个国家,‘amore,pyaar’☾1☽——爱,让街角上戴博尔萨利诺帽的男子成为骑士,让村姑成为公主,即使她与你四目相对只有一秒钟。林,我对印度的爱有个秘密,那就是——我最爱的是意大利。”
“你在哪里出生,狄迪耶?”
“林,我的身体出生在马赛,但我的心和灵魂十六年后才在热那亚诞生。”
有位侍者注意到狄迪耶,他懒懒地挥手,示意再来一杯酒。桌上的饮料,他只勉强喝了一口,因此我猜他打算久坐,来场长篇大论。当时是星期三阴天的午后两点,“暗杀者之夜”已过了三个月。雨季的头几场雨还有一星期才会降临,但有种期盼的气氛与紧绷的感觉紧揪住孟买每个人的心,仿佛正有一支大军在城外集结,准备发动石破天惊的攻击。我喜欢雨季降临前的那个礼拜,我在其他人身上见到的紧绷与兴奋,就像我自己几乎时时感受到的纠葛、不安的心情。
“从我母亲的照片看来,她是个纤细、美丽的女人。”狄迪耶继续说,“我出生时她才十八岁,她死时还不到二十岁,流感夺走她的性命。但有个残忍的谣传,我听过许多次,提到我父亲不管她死活,还有……嗯,他们是怎么说的?噢,在她生病时,他小气得要命,不肯花钱请医生。不管真相是怎样,她在我两岁不到时死掉,我对她完全没有印象。
“我父亲是老师,教化学和数学,年纪比我母亲大很多。我开始上学时,我父亲已当上小学校长。据说他很能干,因为身为犹太人,不够能干的话不可能当上法国小学校长。当时是战争结束后不久,马赛城内外弥漫着racisme(种族歧视),也就是反犹情绪,那是一种病。那是紧揪住他们的罪恶感,我想。我父亲是个顽固的人,正是某种顽固特质让人成为数学家的,不是吗?或许数学本身就是种顽固,你觉得呢?”
“或许。”我答,微笑,“我从没有那样想过数学,但或许你说得没错。”
“Alors(哎)!战争结束后,我父亲回到马赛,回到仇视犹太者掌控马赛时,迫使他离开的那栋房子。战时他投身抵抗运动,在与德国人徒手搏斗时受了伤。因为这样,没人敢公开找他麻烦。但我确信,他的犹太面孔、犹太骄傲和他年轻美丽的犹太新娘,让马赛有良心的公民想起被出卖、被送上黄泉路的数千名法国犹太人。对他而言,回到他当初被迫离开的那栋房子,回到出卖他的那个社会,是场冷漠的胜利。而我相信,我母亲死时,那冷漠早已占据了他的心。我如今回想,他的触碰都是冷的,就连他碰我的那只手也都是冷的。”
狄迪耶停下,喝了一小口酒,然后把酒杯缓慢又小心地放回原位,完全贴合先前酒杯在桌面上留下的环形湿印。
“但是,他很能干,”他继续说,抬头看我,匆匆挤出笑容,“也是个很出色的老师,除了一件事例外,那例外就是我。我是他唯一的失败。我没有科学天分,也没有数学天分,那是我永远无法破解或理解的语言。面对我的愚蠢,我父亲的反应是暴跳如雷加残酷。我小时候,觉得他那只冷冷的手非常巨大,他打我的时候,那硬邦邦的巨掌和甩过来的手指,打得我胆战心惊、全身瘀青。我很怕他,为自己成绩差而觉得丢脸,所以我常逃学,就是英语说的bad company(坏分子)。我出入法院多次,未满十三岁就在少年监狱服了两年刑。十六岁时,我离开父亲的房子、父亲的城市、父亲的国家,没再回去。
“在偶然的机会下,我来到热那亚。你有没有去过?我告诉你,那真是利古里亚海岸冠冕上的珠宝。有一天,在热那亚的海滩,我遇到一个男人,那人让我见识到这世上所有美丽非凡的东西。他叫里纳尔多,那年他四十八岁,我十六岁。他的家族拥有古老的贵族头衔,贵族世系可追溯至哥伦布时代。但住在临海峭壁上大房子里的他不求阶级身份的虚荣。他是个学者,我所见过唯一真正的文艺复兴时代的通才。他教我认识古代的奥秘、艺术史、诗歌的音乐性,还有音乐的诗歌性。他还是个美男子,头发是银白色,像满月的颜色,带着忧伤的眼睛是灰色的。跟我父亲那双残忍的手和令人心寒的触感比起来,里纳尔多的双手修长、温暖,充满感情,他触摸的每样东西都充满柔情。我开始了解爱人是怎么一回事,怎么用全副身心去爱人,我在他的怀里重生了。”
狄迪耶开始咳嗽,想清痰却清不出来,咳嗽变成令他身体疼痛的一阵抽搐。
“狄迪耶,你不该再抽这么多烟,喝这么多酒,而且偶尔也该稍微运动一下。”
“噢,拜托!”他身子颤抖,咳嗽渐缓。他捻熄了烟,又从面前的烟盒里拿出另一根。“好言相劝是这世上最叫人扫兴的事,如果你不用这事来折磨我,我会很感谢。坦白说,你让我吓了一跳。你大概知道那件事吧!几年前,有人冒冒失失给了我一个没必要的好言相劝,让我足足抑郁了六个月。真的好险,我差点无法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