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塔兰2 精彩片段:
第十二章
第一次用小刀跟人干架之后,我了解到世上有两种人会投入殊死搏斗,一是为活命而杀人,一是为杀人而活命。喜欢杀人的人,打起架来或许拼劲、狠劲十足,但为了存活而打架的人,通常更容易打赢。为杀人而活者一旦屈居下风,打架的理由就逐渐溃散;为保命而杀人者一旦处于劣势,打架的理由反倒更为强烈。与赤手空拳打斗不同的是,用致命武器做殊死搏斗的输赢,取决于见血后是否还有打斗的理由。为保住性命而打斗的理由,明显比取人性命而打斗的理由更有力、更持久。
我第一次用小刀打架是在牢里。就像大部分的狱中斗殴,都是起于鸡毛蒜皮的小事,终于惨不忍睹的结果。我的对手是个健壮有力、打斗经验丰富的退伍军人,他是个恃强凌弱的恶霸,威胁弱小狱友献出金钱和香烟,若有不从就暴力相向。大部分囚犯对他心生畏惧,而他见识不足,误把畏惧当尊敬,我瞧不起他。我讨厌恶霸,因为他们懦弱;我鄙视恶霸,因为他们残忍。我认识的硬汉中,没有一个人靠欺凌弱小过活。硬汉痛恨恶霸,几乎就和恶霸痛恨硬汉差不多。
我是够硬够狠的。我在龙蛇混杂、暴力频仍的劳动阶级地区长大,从小到大,打架是家常便饭。那时,监狱里没人知道这点,因为我不是以作奸犯科为业,没有前科。我第一次犯罪就进了监狱。此外,我是读书人,言行举止都像。有些狱友因为这点而尊敬我,有些嘲笑我,但没有人因此而怕我。但无论如何我因为持械抢劫判处二十年的苦役,大部分狱友还是有所顾忌的。我是匹黑马,没有人知道碰上真正的考验时,我会如何反应,但很多人想知道我会怎么做。
那场考验真正降临时,现场有着白晃晃的钢刀、断牙、怒目圆睁、凶狠如发狂的狗般的眼神。他在监狱的洗衣间攻击我,当时在枪塔间天桥上巡逻的狱警没办法看到这个死角。攻击出其不意,狱中称作sneak-go。他的武器是一把钢制餐刀,是在具有无比耐性的不良居心之下,在囚室地板上磨利的,锐利得能刮胡子或割断喉咙。入狱前,我从未带刀,从未使用过刀,但监狱里每隔一天就有人受到攻击、挨刀子。因此,入狱之后,已在那里挨过许多年的凶狠狱友,建议我听他们的话。他们不止一次告诉我,最好有个武器,备而不用,免得要用时没有。我的小刀是用金属利器磨成的,相当于男人手指粗,比手掌更长一些。一端缠上胶布,成为握柄,放在手里刚刚好,不必收拢手指。打斗开始时,对方不知道我有带武器,但我们各以不同的方式了解到,那会是场生死搏斗。他想杀死我,而我知道,为了活命,我必须杀死他。
他犯了两个错误。第一是在打斗中采取守势。他抢先冲上前来偷袭我,在我胸口和上臂划了两刀。他抢得先机,照理该乘胜追击,对我猛砍、猛划、猛刺,好了结我,但他却往后退,对空挥舞小刀。他大概认为我会就此屈服,他的对手往往因为怕他,因为见到自己流血,就不敢再战,速速投降。他大概也认定他会赢,因此只是捉弄我,想享受看到对方怕死惊恐的快感。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他失去了优势,在往后跨出那一步时就输了。他让我有时间从衬衫里抽出小刀,好整以暇地反击。我看到他眼里的惊讶,那是我反击的信号。
他的第二个错误就是把小刀当剑拿,以为那是打到即止的击剑比赛。拿小刀打架时,如果把刀当成枪,认定输赢全靠那把刀,拿刀时就会刀尖朝上。但小刀当然不是枪。拿小刀打架时,决定输赢的武器不是刀,而是人,小刀只是用来帮人打赢对方。打赢的握法是匕首握,刀尖朝下,握住刀的拳头还是可以出拳。匕首握让人在往下刺时最有力,而且多了紧握的拳头这个武器。
他蹲低身子,左闪右躲,两只手臂张得很开,小刀在空中左右猛挥。他是右撇子,我采取左撇子拳击姿势,小刀握在右拳。我右脚往前跨,左脚移动保持平衡,然后向他攻击。他在我身上划了两道口子,然后猛然前扑。我往旁边一跨,连续三拳,右拳、左拳、右拳,击向他。其中一拳击中了,他的鼻梁断了,眼泪直流又灼痛,视线模糊。他再度扑上来,抡起小刀想从侧边刺进我身体。我伸出左手,朝他手腕抓去,一脚跨进他两腿之间,把刀子刺进他胸膛。我本来想刺心脏或肺部,但没有成功。虽然刺偏了,我还是朝他锁骨下方多肉的部位猛戳,刀尖从他背部紧邻肩胛骨的下方穿出。
他被我堵在洗衣机与干衣机之间的墙上,无路可逃。我用那把改造小刀让他动弹不得,左手锁住他持刀的手腕,想咬他的脸和脖子,但他急急左右摆头,我只好改用头撞。我们的头相撞了几次,然后他双腿使劲一扭,我们便一起摔倒在地板上。他手上的小刀随即掉落,但刺进他胸膛的刀子也掉了。他开始吃力地往洗衣间门口爬。我无法判断他是想逃,还是想找有利的位置反击。我没有跟进,我的头在他腿部的位置。我们两个奋力往前爬。我伸手抓住他的皮带当作支点,往他大腿刺了两下,然后再一下,又一下。我不止一次刺中骨头,小刀震动偏斜的感觉直接回传到我的手臂。我放掉他的皮带,伸长左手要去拿他的刀子,想用那继续戳他。
他没有尖叫,我很佩服。他大喊要我停止,大喊说他认输,我认输!认输!认输!但他没有尖叫。我真的停下,饶他一命。我吃力地站起来,他再度想爬向洗衣间门口。我一脚踩在他脖子上,把他拦住,往他头的侧边重重一踩。我得拦住他,如果让他在我还没离开现场时爬出洗衣间,让狱警看到他,我大概得在惩戒队待上至少六个月。
他躺在地板上呻吟时,我脱下血迹斑斑的衣物,换上干净的衣服。有个负责清扫监狱的囚犯站在洗衣间外,隔着门口对我们咧嘴而笑,神情和善而满意。我把那捆脏衣服递给他,他把沾了血污的衣服偷偷塞进拖把拧水车,然后丢进厨房后面的焚化炉。走出洗衣间途中,我把那两把刀交给另一个人,埋在监狱的园圃里。我安全离开现场时,那个杀我没杀成的囚犯,跛着脚走进典狱长办公室,咚一声倒在地上,送医治疗。我没再见到他,他也三缄其口,这也让我对他竖起大拇指。他是个流氓,恃强凌弱的恶霸,没来由想杀死我,却没把我抖出来。
之后,我独自在囚室里检视伤口。上臂那道长长的口子,平整地划过一条静脉。我不能找医生治疗,因为那大概会让我和那场干架、和那个受伤的犯人扯上关系。我只能期盼伤口自行愈合。还有一道深切口,从左肩划到胸膛中央。切口也很平整,血流不止。我把两包香烟纸放进金属碗里烧成白灰,把白灰抹在伤口上。很痛,但马上就能封住伤口,止住血。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那件事,但大部分狱友很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全知道我通过考验,活了下来。我胸膛上的那道白疤,每天淋浴时狱友会见到的那道疤,提醒他们我不怕打架。那是个警告,就像海蛇皮上艳丽的环状彩纹。如今,那道疤还在,经过这么多年,还是和当时一样长,一样白。如今,那仍是某种警告。我触摸着那道疤,看到那个想杀我的人讨饶;我想起他那双惊愕至极的眼睛,那命运之镜,反映出一个扭曲而充满仇恨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用小刀跟人干架,但不是最后一次。站在毛里齐欧·贝尔卡涅冰冷的尸体旁,捅人和被捅的经验冷酷而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呈跪姿,脸朝下,上半身靠在长沙发角落,两条腿垂在地板上。在他弯起的右手旁,有一把刃口锋利的短剑落在地毯上。一把黑柄小弯刀连锋带柄插进他的背,就插在脊椎左边一点,紧邻肩胛骨的下方。那是把又长又宽又利的刀,我见过那把刀,上次毛里齐欧不识相硬闯入莉萨住所时,就握在莉萨手里。经过那一次,他早该有所警惕。当然,人总是不会学乖。卡拉说过,那没关系,因为如果每个人第一次受了教训后就学乖,那他就完全不需要爱了。哎,毛里齐欧最后还是得到了教训,残酷的教训,脸朝上倒在自己的血泊里。他是狄迪耶所谓的完全成熟的男人。我有次骂狄迪耶不成熟时,他告诉我,他自豪且乐于不成熟。他说,完全成熟的男人或女人只剩大概两秒钟可活。
那些想法像奎格船长☾1☽手上的钢珠,在我脑海里轮番滚动。当然是那把刀了结了他的生命。我想起捅人和被捅的经验,想起每次被捅时历历在目的那几秒。我想起刀子挥向我,刺进我的身体,钢制刀身在我体内的感觉,如今我还能感受到。那像是烧灼,像是恨,像这世上最邪恶的念头。我摇摇头,深呼吸,再度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