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物语 精彩片段:
第七章 苍鹰物语(1996—2001)
我是一只苍鹰,我生活在中国南方一片地处城市边缘的树林子里——我是说在我还是一只雏鹰的时候。那时候的城市比现在小很多,而树林子却比现在大很多。城里骑自行车上班的人若略一走神,就有可能把轮子踩出城市的边界,侵入野兔、斑鸠、苍鹰的领地。
我刚出生五天的时候,体积就已经比我的兄弟姐妹大出一倍。当我第一次试试探探地在鹰巢边缘站立时,我就能毫不费力地用我稚嫩的喙击碎被风带进巢里的山果。我刚能站定,就迫不及待地恳求父亲带我试飞。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用我刚刚成形的翅膀在身体上拍打五次,然后缓慢地滑向天空。假若你看到那天我的翅膀在云彩中剪出的弧线,你一定会以为我已经和天空进行过千万次的对话。为我护航的父亲马上意识到了:尽管所有的苍鹰都是为天空而生,但天空只会格外眷顾那千百只中的一只。而我,就是那幸运的一只。
在最初的惊讶终于被骄傲所替代之后,父亲哽咽着对我说:“孩子,你将成为这个林子的王,所有的树木和所有的飞禽,都将由你掌管。”我没有说话。父亲以为我的沉默是出于一只幼鸟对长辈的敬重,其实他并不知道我的心思。我对权力没有任何欲望,我既不愿意引领别人,也不愿意被别人引领。我不需要一整个林子,我也不需要跟在我身后对我俯首帖耳的鸟群。我只需要一角独属于我的天空,好让我享受离群索居的自由。就像世上大多数父亲一样,我的父亲爱我,却不真正懂我。
很快我就不再需要父亲护航,我开始了独自的飞行探险。我父母为我划出了一个严格的活动空间,可是我不断地用我的翅膀冲撞着这条无形的警戒线,今天一尺,明天一丈,每天都在拓展着属于我的疆界。三个月后,我的疆界已经突破林子的边缘,进入了城市的领空。
随着我的飞行技艺日臻完善,我的野心渐渐延伸到了猎物上。刚开始时,我和大多数小苍鹰一样,靠捕猎野雀田鼠为食。但很快我就厌倦了这些体形瘦小、生性胆怯懦弱的玩意儿,我开始寻找更为刺激的猎物。在成功地捕食了一只体积与我相等的山鸡之后,我把眼光放到了更大的猎物身上。几天之后我就找到了我的目标,那是一只坐在一棵枝叶稀疏的老树下晒太阳的野兔。她怀着孕,似乎马上要生,肚腹里的孩子在她原本就硕健的身形上又添加了一层厚脂肪,她看上去明显比我重。怀孕懈怠了她的警觉,当我以风一样的速度扑向她,用铁钉般的爪子撕开她的胸脯时,她的眼中闪过的是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
无往不胜的经历使我犯了一个所有年轻苍鹰都可能犯的错误:自负模糊了我敏锐的判断,我忽略了母性可能产生的孤注一掷的力量。就在我的爪子钩扯住她的心脏,全身心沉浸在她的鲜血带给我的那种厚黏温热的狂喜时,她把最后一口呼吸积攒成一股蛮力,一下子咬住了我的右脚。一阵麻木如电流窜过我的全身,但那还不是疼——疼是后来的事。我看见山林树木在她眼中渐渐浑浊,可是她至死也没有松开她的牙齿。
当我最终把她从我身上剥离开来时,我已经筋疲力尽。四周的草木被我的翅膀扫得一片混乱,像是一个经过了千军万马踩践的古战场。这时我才明白了死亡和仇恨碰撞时爆发出来的巨大能量:她几乎咬穿了我右脚的筋肉,现在连着我的爪子和脚踝的,只是一根裂了缝的骨头。我试着像往常那样用翅膀拍了拍身侧,我惊恐地发现我根本无法滑翔,那只伤脚用万仞高山的重量,将我的身体沉沉地坠在了地上。
天晚了,树枝间漏下的阳光渐渐变得倾斜淡薄,夜色最终抹平了树林和天空之间的沟壑。远处虫子开始没心没肺地鸣唱,略近一些的地方,大约是在某个水洼边上,青蛙断断续续半心半意地擂着鼓。我心里漾上一丝绝望。早上我飞离窝巢的时候,还是一只踌躇满志的小苍鹰,觉得这世上没有我的翅膀所无法丈量的天空,也没有我的利爪所无法征服的猎物。虽然我父亲一直教导我每一只苍鹰一生里都会经历各种各样的磨难,我绝对没想到我的第一次磨难就会让我从巅峰坠入低谷,而且有可能永无翻身之时。
我开始思念我的父母,我温暖的窝巢,还有藏匿着我窝巢的那一角树林。
但是我最思念的,还不止这些。
我最思念的是天空。
想到这只残脚也许会将我和天空永远隔绝,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我感到了疼痛——不是脚,而是心。心的疼痛几乎让我忘却了脚的疼痛。
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个不眠之夜。我睁大眼睛,看着第一缕晨光把黑布一样的夜空撕开第一条缝。那条缝越来越宽,又衍生出了许多条别的缝,最终黑布被扯成了碎絮。一个想法在我心中渐渐成形。
我用那只完好的脚站立起来,用翅膀扫拢那具躺在不远处的野兔尸体。在和我的剧烈撕扯中,她的身体已经成了一堆惨不忍睹的碎片,只有嘴巴还大大张开着,保持着那个鱼死网破的狰狞架势,上下排牙齿中间咬着一团血糊——那是我脚上的皮肉。经过一夜的风吹,她的血已经凝固成硬团,皮肉也失去了最初的鲜活弹性,可是她依旧不失为一顿丰盛的早餐。我有条不紊地从那堆烂肉里挑出五脏六腑,慢条斯理地喂饱了自己。我知道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将会耗费极大的能量,我需要尽可能地积攒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