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万零一种死法 精彩片段:
非系列
《布洛克的小说学堂》——书写的技艺之路
写《阅读的故事》时,我发现一件啧啧怪事,那就是真正好的阅读者并不教人阅读的方法;而读布洛克这本书时,我发现了另一件,那就是原来好的书写者更不教人书写的方法。
这么多年下来,我所知道的教人书写之书也就只两本,另外那一本是斯蒂芬·金的,而且严格些来说,斯蒂芬·金那本其实较接近“如何成为一个成功的职业作家”,包括怎么看市场,怎么抓题材,还包括怎么找经纪人云云,凝视书写棋盘同时,更多心思其实飘向了远方鸿鹄,也就是说,那本书比较适合归入励志类丛书,或甚至求职类,第一次写恐怖小说就上手。
对于我们这样一个提炼狂、概念狂、方法狂、效率狂的时代,这两处“空地”的始终未被正式开发,犹能保留着莽林面目于是显得非常特别,有某种平等,某种未知风险,以及最可贵的,依然有深奥和辽阔之感。
一个托尔斯泰不肯写一本教我们书写之书,我们可能猜他太贵族太高傲;另一个乔伊斯不肯写一本教我们书写之书,我们可能猜他太疏离太冷漠;再一个吉卜林也不肯写一本教我们书写之书,我们依然可能猜他太自私不公开密技。但当这一纸名单愈拉愈长,长到我们打算跟古往今来所有最了不起的作家宣战了,这时我们用不着摸摸鼻子很自然会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猜想,不写这样一本书是有道理的,甚至更美丽的猜想,原来这块土地的被保留、这样深奥广阔的依然存在,是最熟悉这块土地那些人小心翼翼保护的难得结果,是他们不把那些抽象概念上、方法上无法穷尽、无法捕捉的深奥、微妙、辽远、细碎东西归为“无用”。就像今天大台北市乃至于整个台湾岛一样,往往更进步更睿智也更困难的,不是推土机开进去盖这个盖那个又搞一堆水泥瓷砖怪物,而是如何阻止建设,阻止天空、大地、山林、河流、海洋被侵入。
尽管在此同时我们还是很想知道该怎么书写才对才好。
我们这里所说的深奥和辽阔不是空话更非阶级情调,而是小说书写最终仍能不能保有其认识和发现力量的根本前提——小说书写最终并没有特定的技法、特定的形式途径,没有非走哪条路不可,这是它自由、神奇乃至于尽管眼前所有现实条件再糟糕我们仍可寄以希望的原因。某一个个人总可以在某一个预想不到的角落冒出来,甚至有时以一人之力,一本书乃至于一个短篇小说之力,就能瞬间改变整个我们眼前的书写景观、整个小说现在以及未来的形貌。这样神奇的事很稀少吗?奇怪的是,我们可以倒过头来说居然还算常发生,至少远比七十六年固定一次、但我们绝大多数人此生再等不到它归来的哈雷彗星频繁多了。《百年孤独》、博尔赫斯不止一个的短篇小说、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乃至于如一朵奇魅之花绽放的《香水》,这都是我们这些年亲身经历、看着它们发生的,说到底,在疲惫如黄昏的推理侦探小说世界里,马修·斯卡德系列的突如其来(或应该说半途忽然变身)不也如此吗?
那么,布洛克这本书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先来弄清楚它的时间落点,不是生硬日历上年月日,而是它在布洛克小说书写之路的阶段位置——彼时,布洛克本名化名匿名写成的小说已超过百篇之多,是一名勤奋、踏实而且已“成功”的一线类型小说家,马修·斯卡德系列也开始好一段时日了,进行到第四部的《黑暗之刺》,他自己很有感觉渐入佳境,有种眼前一开的心悸兴奋之情,看得出来他知道这系列会愈写愈好,也会逐渐成为他往后的书写主体系列、乃至于书写人生的旗舰系列。但我猜想,百分百不会错地猜想,布洛克此时万万不会想到,未来的斯卡德不是循序渐进的更好,而是得飞越过大断裂的完全蜕变。事实上,他差不多等于已站在了这个书写人生的空前大峡谷之缘了,他得因此中断好几年时间,五次六次不成重来并怀疑自己根本走不下去,最终破坏掉过往已安定已一路沿用下来的讲故事方式,包括斯卡德一案接一案的连续性步伐得进行时间的反复纵跳和回望(尤其见《酒店关门之后》一书),包括调整斯卡德和世界的关系位置,并逼他如脱去一层防风外套般地多敞一层感官和情感云云。我们所说这件被卸下的防风外套,既是小说中保护斯卡德的冷硬外壳,亦是书写者布洛克作为类型小说家的某种绝缘外壳;这意思是,原来斯卡德以及布洛克本人,和整个外头世界可不彼此过度侵扰、可相安无事、下班不谈公事的有限关系(伤害有限、关怀有限、梦想有限、责任有限……),至此已遭打破并且一去不返了。有限关系是职业工作的表征,无限关系则是志业的,我们稍前一整张名单数下来那一堆小说家,他们和世界的关系都是无限的。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回到布洛克写成此书当时,把时间冻结那一点上,我们会说这是一个成功而且好心的类型小说家精彩的论书写之书,他关怀着走他身后以及想走他身后的人如同记得昔日的自己,他把自己步步为营的书写所得所思讲出来,其问答意味、讨论意味的方式使得话题始终是具体的、针对的,规格也始终是经验的,不真成为一本穷尽书写方法或揭示小说书写原理、法则的野心之书。我们面前的不是个伟大(或自大)的小说理论家,而是座位有限、因此晚来的人得站着的小小学堂里的布洛克老师——小说是荒唐的、骗人的故事,为的是调节血脉消除沉闷无聊,而且骗点钱营生。
惟一如我们以事后之明知道的,我相信彼时够聪明够敏锐且理解小说书写活动的人(比方像骆以军这样的人)也一定照眼看得出来,这本书里头多出来许许多多东西,远远超出了类型小说的规格需求了。这么说也许对布洛克有点失礼,但确实从书里所显示出作者的书写准备,作者对书写一事的理解深度、广度和细腻度,还有作者不制止自己的好奇,已远远超过了他当时的小说成品本身,或者说只用来写成当时的这些小说(尽管为数惊人且品质稳定)未免太可惜了,要支撑一名这样层级的类型小说家根本用不着读这么多想这么多体认这么多而且往下追问这么多,The man who knows too much——太多,对书写者本人反而是危险,这样的危险并不只在骗人小说的间谍世界、政治权力掠夺世界发生而已,它让人变得太大,变得不安定不满足,很难把自己塞回体系分工所允许的方正窄小位置里,会有被驱赶出来的风险,也有自己先选择动身离开的吹笛者诱惑。
所以我们可以带点戏剧性地说,这本写作之书,已充分预告了日后新斯卡德小说的出现;或不那么戏剧性地说,让日后新斯卡德小说的出现合情合理,半点不侥幸。
我所知道台湾有很多人被斯卡德小说触动了内心的某一事某一点,也想写斯卡德那样的小说(不一定是私家侦探、谋杀的形式);但布洛克打开始就告诉我们,他原先并没有特定的小说要写,他最早只是想成为一个作家,他先为自己成为一名作家做准备,然后才一次一次地为特定的小说做准备。
先成为一个作家,再看看自己能写些什么,这点看起来和我们常识背反、也和资本主义世界游戏规则背反的顺序,其实非常非常有意思,我甚至愿意直说,这才是书写作为一种志业的“正确”顺序。当然有例外有偶然有不当的噩运好运让一个人误入歧途成为终身的书写者,比方说雷蒙德·钱德勒便只是相信自己可以比手上的廉价小说写得好,遂一夜不寐在旅馆房间里写出第一个短篇,时年四十五岁。但这并没一般人想像的那么多,因为运气是潮水一样会很快退去的东西,悸动也不是能持续的,它很容易因完成而满足或因无法完成而沮丧,两种结果都会让它复归沉寂,靠这些无法化为日复一日、二十年三十年的不懈工作,更容易在第一个困难、第一次挫折到来时就识相走人,当这些全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