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色彩 精彩片段:
画与文
67、为什么我没有成为一名建筑师?
站在这栋有九十五年历史的老建筑面前,我满怀敬意:如同那个时代的很多建筑,它没有刷涂料,斑驳灰坑随处可见。那阴暗污秽的外表就像得了某种吓人的皮肤病。岁月、荒芜、衰败的残痕是这栋建筑留给我的最初印象。但当我看到那小小的中楣、设计精巧的叶片和树木图案,以及左右不对称的艺术装饰时,我就立刻忘掉了它那惨淡的外貌。我想到的是这栋建筑曾有的快乐和闲适的时光。这栋楼的排水管、护墙板、中楣和屋檐之上已经满是裂缝和破洞。仔细打量了几个楼层,其中包括底层的商铺,我发现,一如大部分百年楼房,它最初也是四层建筑,现在顶部的两层是二十年前加上去的。这两层楼的各扇窗户上都没有中楣、也没有厚厚的护墙板,正面也没有精致的手工雕饰。它们甚至与下面的楼层高度不等,窗户的排列也不尽相同。通常这些楼层都是草草添加上去的,人们借口家庭人口增多,或者钻法律的空子,而贪污腐败的市长往往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乍一看,它们相较毗邻的那些一个世纪前的楼体还要显得时尚、干净很多,但二十年后,内部就会比下面的旧楼层破旧、衰败得多。
抬头看看那些小凸窗——这是伊斯坦布尔传统建筑师的标志性签名,凸窗向外伸出三英尺,悬在街道上空——我往往会看到一个花瓶,或者某个正在盯着我看的小孩。我会下意识地去计算,这栋楼大约建立在八百五十平方英尺的地面上,它的可用空间究竟有多少呢,它是否符合我的需要。我来看楼房其实并不是为了安家;我为了一个奇怪的目的来寻找伊斯坦布尔最老的街区——那些两百年前的街道:加拉塔、贝尤鲁、奇哈格的后街,希腊人和美国人曾经居住在那里,在他们之前还有热那亚人。我是把它当做一本书或一个博物馆来寻找的。
我从街对面望着这栋楼的时候,身后商店的杂货商走出来,和我谈起这栋楼——它的状况如何,有多少年历史,楼主是谁——并清楚地告诉我,楼主托他代为管理,于是他就成了楼主的耳目。
“我能进去看看吗?”我有些急切地问道,我不想没有得到住户的允许,就走进一栋陌生的屋子。
“直接进去吧,兄弟,直接进去看吧,别担心!”那位老于世故的杂货商大声说道。
尽管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宽敞的门厅却格外阴凉(后来人们再也不修建这么高大的穿堂厅了,即使富人区的楼房也是如此),我再也听不到外面破旧街道上孩子们的哭喊,还有对面塑料制品和器具店的噪音,它们距离这里只有几步之遥。所有这些都使我意识到,这一地区的房子都是依据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理念建造的。我爬到二层、三层,并在身后那位好奇的杂货商的怂恿下,把喜欢的房子,挨家挨户地看了个遍。住在这里的人,或许不是同一家族的,但他们都来自安纳托利亚同一个村落,家家户户的门都没有上锁。我在这些公寓之间走走看看,贪婪地记下了看到的一切,就像用相机在拍摄一部无声的电影。
在通向穿堂大厅的一间公寓外,我看见一位妇女在靠墙的一张旧床上打盹儿。在她没来得及从昏沉中清醒过来、近距离看清我之前,我已经迈进了邻屋(它们之间没有走廊),房间内有四个五到八岁的孩子,正挤在小沙发上看电视。没有人抬头看我;搁在沙发上的光光的脚趾头,正随着他们观看的冒险电影有节奏地抖动着。
这拥挤的房子犹如炎热的正午一样寂静,我走到下一个房间,看到一个女人,她让我立刻想起我以前不得不常常汇报姓名、阶层、身份证号的那段日子。她手里拎着个大茶壶,皱着眉问道:“你是谁?”身后的杂货商替我解释的当儿,我留意到,这位妇女忙碌的屋子其实并不适宜做厨房;这个狭窄的空间只有一个入口,要到这儿来,必须穿过另一个房间。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穿着内裤在那个房间休息。当然,我非常清楚,这种构造显然不是楼体的最初设计。我试图想像这楼层过去的样子,却对那个穿着内裤的男人所在房间的整体模样有了认识;我观察到那些墙面像这座楼的所有其他房间一样(杂货店的墙面除外),油漆和石灰已经剥落,到处破败不堪。
通过街区人们的闲聊,以及那位杂货商的热情指导(他现在已从一名有用的中间人变成了房地产经纪人,同时仍是一位收取佣金的不动产经纪人),我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参观了那个地区的数百座老公寓——所有来自通杰利的库尔德人居住的街道;加拉塔的罗姆人住区,那里的女人和孩子们清一色坐在门廊上,看着过往行人;还有小巷子,一些无聊的老女人总爱趴在窗边向下叫喊,“干吗不让他上来,看看这里哟?”我在这些地方看到了几近坍塌的厨房、被随意一分为二的旧起居室、台阶磨损严重的楼体,还有那些被地毯遮盖的裂了地板的房间;我看到过储藏室、器具店、餐厅,还有很多破旧的豪华公寓——它们的墙体和天花板上有精美的石灰雕饰,现在大多变成了灯饰店;空荡荡的建筑物在慢慢落败,要么是没有主人,要么是楼主已经移民,或是陷入了财产纠纷;有些房间挤满了孩子,就像堆满物什的碗橱;阴冷的底层,潮湿的墙体发出霉腐的气味;地下室里,有人仔细地堆满了木棒,有的是从树下捡来的,有的是从垃圾箱或后街拾来的,旁边还堆着铁块和其他垃圾;台阶高低不等的楼体;漏水的天花板;电梯、照明灯一概损坏的楼房;当我走在楼梯上经过一些人家,经过一些人们仍在床上睡觉的人家,那些围着头巾的妇女总爱从门缝里打量我;人们用来晾晒衣服的阳台、写着“禁止乱丢垃圾!”的墙面、孩子们玩耍的花园;还有各家千篇一律的大衣柜,他们使卧室的其他一切都显得狭小局促。
如果不是我一间一间地看过这么多房屋,我决不会如此清晰地发现人们在家里常做的两件基本事情:(1)伸展四肢,躺在椅子上、沙发椅上、沙发里、铺着垫子的长凳上或在床上,然后开始打盹;(2)整日看电视。他们经常同时做这两件事,一边还要抽烟或喝茶。在这些基本上有着相同房产价值观的城区,建筑物内给予楼梯的空间就显得过多了;我发现几乎没有房屋能够摆脱这种设计。有很多房屋被楼梯占去了大量面积,临街的房屋仅有十五到二十英尺见方,后面就没有房屋了。看到这些,我不禁想到,如果忽略城市中这些屋子正面、楼房和街道,而是变魔术似的使这些成百上千的楼梯和楼梯间显露出来,那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这么一想,我看到伊斯坦布尔的房产分割开来竟是密如森林般的秘密楼梯。
看到最后,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尽管楼房正面都是些小而简朴的居室,它们是由亚美尼亚建筑师和承包商在一个世纪前为希腊人、黎凡特人建造的,但它们如今却被派上了有趣的、截然不同的用场。这是它们的建造者始料未及,甚至无法相信的。多年的建筑专业学习使我认识到一件事情:建筑体现着建筑师和购买人的梦想。在上个世纪初,凭空构想出这些楼房的希腊人、亚美尼亚人和黎凡特人被迫离开之后,这些房子渐渐反映出后来居住者的想像力。这里,我想说的,不是那种建造了房屋和街道、赋予城市以某种特殊面貌的积极的想像力。我说的是一种被动的想像力,它属于那些来自远方的人们,这些人来到这里,面对着已经呈现出某种面貌的街道和楼房,为了适应这种风貌,于是改变了自己的梦想。
我可以把这种想像力,比做一个孩子在午夜时分上床之前,走在漆黑的房间里,透过墙上的阴影看到的某些幻象。如果他睡在一个陌生、可怖的房间里,他就会把它想成某些熟悉的东西,使它不至于过分可怕。而如果他在一间干净、熟悉、令他感到安全的房间里,他就会把幻象比做某个神话中的可怕生灵,来为自己编造一个梦幻世界。在这两个例子里,他的想像力所依照的,都是身边这个偶然出现、支离破碎的影像,从而为自己建造一个符合所处场景的梦想世界。因此,对一位想要在空白纸上创造新世界的人来说,想像力是不可靠的,它只对那些渴望适应现存世界的人有用。上个世纪伊斯坦布尔经历了移民潮,工厂企业从一个地方搬至另一个地方,新一代土耳其中产阶级的产生,还有西化的梦想,它促使许多人抛弃这些楼房和败落的房屋,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其他地方的移民。在伊斯坦布尔,你随处可见这种入乡随俗的第二想像力。有些人新建了隔间;有人把楼梯间或小凸窗变成了厨房,把门厅变成了储物间或客厅;有人在某些最意料不到的地方摆张床,摆个衣柜就能增加生活空间;有人将墙体、窗户堵上,或在墙面上凿出新的窗户和门,或钻一个穿墙而过的孔洞;有人在楼房里装了炉子,管道弯弯曲曲爬满墙体和天花板,有人借此将这些地方占为已有。在一个世纪前建造这些楼房的建筑师眼里,这些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外行。
我谈到空白纸张并非偶然。我曾在伊斯坦布尔科技大学读过三年的建筑学,但我没有毕业去成为一名建筑师。如今我认为,这和我在那些白纸上涂抹的浮华的现代梦想有很大关系。那时,我知道的就是,我不想成为一名建筑师——或像从前梦想多年的那样,成为一名画家。我扔掉那些空无一物,令我震颤、恐惧、头晕目眩的工程图纸;而后我坐下来,看着那些同样令我震颤、恐惧的稿纸。我就这样坐在那里,至今已有二十五载。当一本书在我脑海里成形之际,我相信,自己就此迈上了新的旅程;我相信,那个世界将会顺从我的想像——如同我还是个建筑系的学生,正梦想着建造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