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 精彩片段:
在末世中打造一个高贵的人
多年后,当我们面对福尔摩斯——《贝克街谋杀案》
最近电视上出现一支新的球鞋广告影片。影片中打球的全是没人认得的寻常小鬼,甚至还跨性别地包括女生和跨国族地包括东方人,球场也是寒碜的,一般小学校的体育馆或街头水泥地斗牛场等等;可是郑重的、仿佛要分解时间停驻时间的背景音乐及其节奏却是熟悉的,再看下去,就连这些小鬼的动作、表情和比赛状态也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包括背着身子伸直右手单掌抓球准备过人的样子,包括眼神坚定防守不让对手越雷池一步,包括后仰在封盖者的一线时间差和空间差隙缝中跳投出手,包括终于打入总冠军战对湖人的那个右手扣篮转左手下塞挑篮经典镜头,包括运球急停拉回让爵士罗素滑倒再挺挺射入压哨取胜两分,包括吐舌头单臂挟球侧向腾空这每两场就会来上一次的已成注册动作,包括在Doctor J.建言下穿越了整座球场由罚球线起身并拉杆续航灌进击败多米尼克·威金斯那五十分的决定性一球——最后,在击破拓荒者半场六记三分球“我怎么这么准”的气死人耸肩画面中,场边赫然站着这一切一切的始作俑者迈克尔·乔丹,这位已然离开的篮球之神一身微服,笑吟吟的,仿佛欣慰江山有人,更像回来检视他所创造的要有光就有光成果,是否丰饶地、春风吹又生地仍在人间被遵循并无尽地传颂繁衍下去。
所以,已故的古生物学家古尔德是对的,这位达尔文进化论的坚定信仰者解说者跟我们讲,所有的演化个别来说都有所谓的“右墙”,是会撞上无可逾越的极限,超越的真正意思其实不是取胜、压倒、替代或一定更好,而是另辟蹊径、是开拓、是探试其他的可能。因此,多才多艺同时还是顶尖棒球迷的古尔德建议我们,不妨好好坐下来欣赏每一种、每一次已达极限右墙的惊心动魄演出,九〇年代的中外野手安祖·琼斯和六〇年代的威利·梅斯没必要说谁比谁更好,当然要吵也可以,只是忙着吵架,你很容易错过每一次完美的、自我完美艺术精品的神奇接杀动作内容及其特殊性、无可替代性,你损失的是最好的那一部分。
在这本《贝克街谋杀案》里,始作俑者的阿瑟·柯南·道尔爵士没像已慈眉善目老去的乔丹般袖手站球场边,编书的人找来他昔日一篇《侧写福尔摩斯》的短文,让他以板凳球员之类的身份在倒数第三章替补上阵。这或许还多提醒我们心智和身体的某一样有意思不同,心智成果一旦被创造出来,它总是更轻灵更不被时间磨损折耗,直接放进去就行了,看不出来有长达百年岁月的接缝痕迹,更不必烦扰那些做电脑影像特效的人辛苦去修去合成。
可从另一面来说,心智上的再创造却很可能更难欺瞒更无法造假。这里另一处显著的不同是,能在这本书上场的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书的最后头附有他们每一个人的简介,个个都是推理小说界大有来头的人物,小说也是他们一笔一字写出来的,绝对没任何一篇是电脑合成的请放心。
像福尔摩斯<\h3>
这里,我们先听个传闻,一个因为有想像力有丰硕隐喻姑且信其为真的传闻——据说,卓别林生前有回心血来潮跑去参加模仿卓别林大赛,结果拿了第三名。
如果也随便抽一篇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短篇真迹,大家盖起名字,你猜,柯南·道尔又会排第几名?
这么说,不是要自打嘴巴地倒回头去比谁写得好,而是想提醒,在这些后来的仿作小说中,它们究竟是怎么想福尔摩斯的?他们如何安排他的出场?如何让诸多也熟读福尔摩斯每一部探案的读者相信这一样就是那个福尔摩斯?除了简单重抄福尔摩斯的相貌、身材描述和猎帽、烟斗这些不变行头,以及仍让他居住在著名的贝克街221B而外,他们认为什么才是福尔摩斯最如假包换、最一看一听就确定是他没错的特质?
依眼前这十一篇小说做统计,我们发现获胜的是福尔摩斯那不无可疑之处的第一眼观察/推论法,也就是他算命先生一般在初见面时就带着唬人意味地讲出你两三件私密之事那一套,我们谁都晓得,福尔摩斯这招的第一位顾客或说首名受害人正是华生医生自己,“你从阿富汗来?”
有趣的是,日后长达百年时间的反复怀疑和挑眼下来(多疑和找人麻烦本来就是推理小说此一族裔不可让渡、亦无法戒除的恶习),福尔摩斯这套毋庸更像江湖术士的老把戏早已拆穿大吉了,人身上的衣服、帽子、鞋子、戒指等等配件乃至于躯体上的种种痕迹从来不会只有一种原因、一种答案、一种可能,容许人如此铁口直断。事实上,这个漏洞并不只你我知道,就连柯南·道尔自己当时也知道,因此曾在某一探案的末尾特别安排福尔摩斯出糗的一幕;还有这十一个重写福尔摩斯探案的推理小说老手也一定知之甚详,我们相信他们在创造自己的侦探、真正写自己的推理小说时绝对不会也不敢再重复这个已有定论的“错误”,只有在重写福尔摩斯这特殊的游戏时刻(如本书编者丹尼尔·史塔萧尔所言),他们感觉拥有这个言论免责权。这应该是对的,理由之一是,这部分的犯错责任已由柯南·道尔本人全数概括承受并清偿完毕了;理由之二是,百年下来,这个漏洞常识化已无误导的风险,遂得到特赦,完全豁免于真伪的争辩之上,而成为一则充满美学意味的单纯神话,属于推理族裔全体所共有的甜蜜神话。谁无聊到今天去计较神话的真伪呢?正因为超越了真假纠缠才称之为神话不是这样子吗?
然则话虽如此,这里的比例之高仍不免让人惊讶。我们看,在这十一篇小说中居然有超过半数的书写者“认定”,还是得让福尔摩斯这么卖弄一下才像福尔摩斯,这样的比例已远远超过柯南·道尔的原版。原来的福尔摩斯本尊,正如洛伊·萝丝在《福尔摩斯百岁诞辰》一文所指出的,这个装腔作势的唬人伎俩只集中于前期的、犹轻飘飘不具真实重量的福尔摩斯,始于邂逅华生医生来自阿富汗的问候,到和他哥哥那段你一嘴我一语比赛谁看出更多到达高峰;而当福尔摩斯的面目逐渐清晰起来,“无数生活化的小习性给了他令人惊叹的真实性”之后,福尔摩斯不再需要用这个来证明自己是福尔摩斯了,呃,或者应该说,柯南·道尔可以放手让福尔摩斯表现自身的才智而无需用作者的讨巧手法来装饰他了。
如此,便出现了卓别林和模仿卓别林比赛的问题了。这两者其实是有差别的,所谓的“像”是某种既成的“形象”,集中于众人对他最印象深刻的少数几桩特殊表演,因此和本质无关,而是取决于集体认知的公约数,无需深刻,但非得清晰淋漓不可;也就是说,尽管卓别林不论做了什么都还是卓别林没错,可不见得就符合集体认知的那个卓别林,你要像卓别林,其实只要抓紧那寥寥一两样表演就够了,但你得适切地夸张它、放大它,如此你便大有机会在模仿大赛中击败卓别林本人。
由此我们便看出来了,这十一个后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书写者其实同时做两件事,一是不惭前人地写出一篇福尔摩斯级的精彩推理短篇,另一是如何像福尔摩斯;我们读者这一侧于是也生出了两个视角,两重的乐趣,一是读原来以为不可能有了的福尔摩斯小说,另一是还可以欣赏它们如何拟真地、并尽可能天衣无缝地嵌入原福尔摩斯探案的各个可能缝隙中,像拟态的尺蠖或变色蜥蜴巧妙地融入甚至消失于现地现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