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 精彩片段:
在末世中打造一个高贵的人
一则成功的故事——芬德《偏执狂》
让我们从《星球大战》谈起——我说的不是这几年重又如火如荼起来的《星球大战》,而是二十几年前的最早时候,当时我们这代人还很年轻,就跟影片里演走私船船长的哈里森·福特一样年轻,只是没他帅而已。
当时的好莱坞有两个如旭日东升的大名字,一个叫史蒂芬·斯皮尔伯格,另一个叫乔治·卢卡斯,由这两个人带着全世界人看向天际,掀起一波科幻电影热潮。斯皮尔伯格的身份主要是导演,体现了较多个人的创作异想,拍出像E.T.和《第三类接触》这类较梦想较情感性的东西;卢卡斯则是制片,掌理的主要是工业体制,偏向于场面和特效,代表作是和地球没什么关系、场景就是广漠宇宙的第一部《星球大战》。
我还记得那一个西门町的下午,记得我们怀抱着怎么一种虔敬热望的心情,但我更记得看完电影出来说不出话的奇怪感觉,某种在极新与极旧、最尖端和最古老的奇怪拉扯撕裂之感。
一句话,这是个毫不掩遮的中世纪老得掉牙骑士故事吧。你看,一个年轻的农夫,无意中救助了落难的美丽公主,遂决意要帮她征战复国,而在持续战斗和修炼的过程之中,他赫然发现自己原来不是平凡的农人,而是了不起武士的后裔;他也得到绿林豪杰的助力,因为在黑暗的统治之下,邦无道富且贵只有无耻的恶人烂人才做得到(这是人类痛苦历史经验的集成,这里可没有嘲讽当前在朝为官之徒的意思),好人有志气的人只能落草为寇。
当然事后我们晓得,影片拍成面世之后发生了有趣的意外,演农夫武士“天行者”路克的男主角红不起来,原来的故事架构只有做出调整,照理应该是天设一对、从此过幸福快乐生活的男女主角硬生生被拆开成同胞兄妹,并逐渐淡出变成不是重点。
一个中世纪的老故事,袍子和铠甲换成了质料不明的航天员装,骏马是机器兽和大小规格星舰,旅途中的吞剑喷火异国人异教徒是长各种怪样子的外星人,惟一变动的是那把光能剑,只加装了嗡嗡如耳鸣的蜂鸣器云云,总而言之,在所有新颖到根本还没有的未来星际外壳之下,这仍是一个最古老的老故事,而且因为心力的焦点和巨额的拍摄成本集中在这些炫目的影像效果上,这个核心的老故事遂更没变化翻新,保留了它最初的原型模样。
有点像中国的京剧或西洋的歌剧,故事只是个必备骨干,且必须简单,好勺出空间给演员歌唱舞蹈,也好让观者不必惦记情节放心欣赏演员的动人歌舞技艺。
这样一桩《星球大战》的星尘往事告诉我们什么事?告诉我们某一种类型故事书写的聪明讨巧但并非不常见的翻新方式或说废物利用方式。我们都晓得一个不祥的事,那就是所有类型故事都有它自身的发展极限,都有它迟早会撞上而且再无力超越的演化“右墙”,就跟宇宙间其他万事万物一样,事实上,早在最终轰然撞墙这事到来之前,痛苦就已清楚显现并持续折磨创作的人,能想得到的新点子好像都有人玩过了,垂直性的发展既然下不去,那干脆就来一个水平性的横移,《星球大战》便是如斯作为下一个成功的范例,没有人耐烦的陈旧故事,瞬间成了全新的、整个宇宙间开天辟地首次出现的,神奇得不得了。
此时此刻我们手上这部《偏执狂》,也是这样的横移魔法变出来的东西,它的书写人乔瑟夫·芬德,念过哈佛和耶鲁两大名校的聪明人,他自己毫不讳言,这的确是个间谍故事,只是被他挪到商业世界来罢了。
把类型书写推到极致的人<\h3>
在某一次的访谈时,乔瑟夫·芬德曾如此回答,有关小说书写常听到的而且的确也是诸多创作者真实经验的,那种书中人物逐渐成形,开始自己选择反应,甚至接管故事发展的有趣状况,“没这回事,我才是老板,他们只做我要他们做的事。”——很显然,乔瑟夫·芬德是那种彻彻底底的类型小说作家,是所谓类型作家此一概念的柏拉图式原型,书写是全面控制的,其间没有模糊、没有意外亦没丝毫自由,因此它是工作、是职业,没发呆、做白日梦和胡思乱想的余地,要做这些没意义的事,那是你放下工作下班之后的个人行为,别告诉我。这与其说是创作,还不如直言就是制造,如同通过某种标准作业程序,甚至某种生产线的产品。
我们可以说,类型小说的出现、成形到实践,其实便是书写、说故事此一上百万年古老行当的一个工业化、现代化的过程,逐步缩减、取消、脱离其中宛如手工匠人的个别性、独特性和不安定性,由此换取到量产的、快速的、保证基本质量的产出或说供应成其可能。但一般而言,类型小说作家绝少把自己狠狠清洗到如此“理想”地步,一如我们朝九晚五上班并不把自己完全改变成某个大机器零件一般,其中总有伪装的成分,有保留、讨价还价乃至偷偷摸摸的成分,这往往还是最有趣的部分,因为让我们还感觉自己是个人。所以一般好的类型小说作家,总在他情非完全得已的职业严酷工作中,有意地或不自觉地渗入自身的某些志业成分,留点余地留点梦留点自己的偏见执念或一两句不讲嘴巴会痒的话。正因为如此,类型小说才不完全只是所谓的商品或纯消费品,它仍可上看那惟有手工匠人方式才创造得出来的真正好小说;也正因为如此,类型小说家才不至于是完全透明、无神秘可言的存在,你不会对一个制造者感兴趣,除了和作品无关的想仿效他的成功模式或八卦乐趣;但我们对一个创作者有着纯粹智性和感性的再追问热望,他曾在他作品的某个角落不意地让我们窥见过一角。
相对于芬德的执业方式,纽约的劳伦斯·布洛克在我们问他何以用两部那么厚的小说处理同一个疯狂连续杀手时,他的回答是:“我想搞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