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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_最后致意——加一个读推理小说的理由和一个提醒

唐诺
随笔杂谈
总共68章(已完结

那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 精彩片段:

最后致意——加一个读推理小说的理由和一个提醒

读推理小说是日常生活的事,也像一般日常生活的事一样,有些人不觉得需要什么特别理由就直接做了,有些人一定要找出个可说服自己的坚实道理否则绝不冒失开始,如克兰西雷恩系列小说《猎杀红色十月》里讲俄国人:“连上个厕所都得事先有计划。”还有些人则无可无不可,但以为能有个什么理由也不坏,就跟免费收集什么赠奖券、兑奖券一般,运气好的话算赚到。

好,就多一张兑奖券吧。

博尔赫斯是个也读推理小说的人,和他同年兼欧洲留学同学的现代主义小说巨匠纳博科夫大大不同,纳博科夫受不了推理小说,博尔赫斯则为文谈过爱伦·坡、威基·柯林斯的《月光石》、埃勒里·奎因和多萝西·塞耶斯等等,当然还有已跨越推理进入经典并成为某种象征的福尔摩斯。博尔赫斯说,是推理小说,或指名道姓的,是艾德加·爱伦·坡,创造了我们这些推理读者。

正如自由资本主义经济学家告诉我们,是供应倒过头来创造需求一样,这话乍听起来有点因果逻辑一百八十度背反,而且还有点伤害我们自尊,好像说我们是被某些人或某种力量所愚弄、所操控、所决定似的,但仔细想想百货公司、想想你桌上的电脑、想想你此时此刻身上衣物暨所有琳琳琅琅配件,你所有花费你每个月薪水的必要支出究竟从何而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会知道事情真的是这样子没错。

对自由意志有高度警觉是好习惯,但时时且事事紧抱着自由意志不松手不去使用,则一定是对自己的惩罚和灾难,反而是另一种不自由,真的。

稍稍解释一下博尔赫斯。当然,在爱伦·坡写出他的《莫格街谋杀案》之前,人们已听了上百万年的故事并且开始阅读小说,而且甚为自然的,所有日后我们读推理小说的思维方式,比方说留意事情的时间先后和其因果,猜测接下来的情节发展和人的反应,警觉某桩不起眼的小事或某物会在日后成为惊天动地的关键,乃至于进入到人物内心的幽黯深处云云,也都老早是我们阅读心思的一部分了。但比方说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里就算我们正巧读的是皮埃尔毅然只身潜入行刺拿破仑这最富推理谋杀情节的一段,我们不会期待看到皮埃尔像布洛克杀手系列的凯勒执行谋杀时的机巧详尽计划,尽管理论上刺杀一名皇帝远比宰一个美初中西部农庄毫无防备的陌生人更难、风险更高也更需严密的设计和执行;我们不会要托尔斯泰给我们一个手枪的特写好看清楚是贝瑞塔或鲁格,什么口径,还有皮埃尔是否戴上手套好避免留下指纹;我们不会关心拿破仑是否已立有遗嘱并究竟怎么分配他的财产;我们也晓得不管皮埃尔此行成败如何(其实我们同时知道他绝不会成功,因为拿破仑没死于征俄这一役),事后也不会跑出来个神探马格雷或一组带着各式精巧科学配备的CSI鉴识人员到场采证推理云云。

如果说一般的、正统的小说,如米兰·昆德拉所讲的,面对的是人“存在”这一整个包山包海的无限问题,推理小说相对来说便是某种限定性的小说,它让自己从这个巨大的混沌分离出来,只选取其中一小部分让目标成为有限。这样放弃了无限的梦想和瞻望能换得什么好处或者说有什么特殊意义呢?答案是让目标明确、有焦点,方便于细腻地、精致地再进一步深入追问下去。事实上,我想除了我们那位奇怪搞不清楚德国和法国、康德和笛卡尔究竟有何不同的外事部门负责人之外,对其他所有人这毋宁老早是常识了不是吗?我们无法一次回答所有的问题,亦很难有效掌握一个所谓无限大的目标,因此笛卡尔建议我们(当然人们早已这样子实践了上百万年了),得把问题拆解成一小块一小块,崇尚理性的笛卡尔以为这正是人认识世界的必要途径。

在明确、有限的目标持续追问下去,通常便不会只停留在“感受”的这一层次而已,而是会逐渐地发展成一组知识架构出来;或者应该这么说,这个明确有限的目标或说难题,会像磁铁般吸过来所有有助于它思考、有助于它回答的既有知识成果,环绕着此一问题为核心有效地组织起来,如列维施特劳斯的“修补匠”概念,用旧的、原来就有的材料,搭建出或大胆点说创造出一个新的东西、新的世界来——爱伦·坡当年心血来潮做的便是这么一件事,他切割地把小说锁在大致可以说是“如何以纯理性思考来解决谋杀案”这一有限目标上,有限地没想太多未来的事,甚至也没打算由此发展出某种新的小说书写方式来。事实上刺激爱伦·坡这么做的是当时一直无法侦破的现实谋杀悬案,爱伦·坡相信关键正在于那些笨警察不懂得运用人强大的理性思考力量,因此,小说不过是他特殊的证明方式加方便于细说从头公诸社会的报告形式罢了;日后写福尔摩斯的柯南·道尔也还这么相信,他三番两次地跑去协助英国警方查案,甚至毫不怀疑他已独力解开了开膛手杰克的真实身份,侦破了这桩百年的历史悬案云云。今天,我们从历史的事实知道,这一原始的主张大致是落空的,推理小说对现实罪案的帮助微不足道得甚至成为笑话,成为某种反讽,但收之桑榆而且更丰硕的是,这组小说无需依附于现实罪案而取得自己的独立生命暨独立发展的历史之路。它一直被书写下去,而且不断伸展开来吸收各种知识养料,法律的,比方说有关遗产这部分,拘捕、羁押和审讯嫌犯的规定和程序这部分,或法庭辩论攻防这部分;化学的(众所皆知福尔摩斯的出场便从化学实验室开始),尤其重要的是毒物学这部分,像铊、砷、磷或氰酸钾的取得方法、中毒症状以及致死时间等等;机械的,像有关汽车的知识、枪械的知识、锁的知识、还有布置密室的材料、构成方式和力学考虑等等;生理的,指纹、血型、DNA、各种罕见的遗传疾病,尤其是法医这一角色吃重起来之后,更是打开一整个解剖学的世界,从血液、骨骼、肌肉、神经、脏器到脑子骨髓云云;心理的,这一部分说真的在推理小说中已过度滥用到巫术的地步,让正式的心理学者瞠目害怕;经济的,谁都晓得金钱永远是谋杀的最大动机,更多的钱引发更多的罪案不是吗?

还有园艺的,如果你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马普尔老太太探案的话;历史的,记得约瑟芬·铁伊的《时间的女儿》吗?艺术文化的,典雅的老式英国推理永远喋喋不休的话题,在范达因或塞耶斯的小说中只会多到让你厌烦;人类学民族学的,像东尼·席勒曼的“乔·利风/吉米·契”纳瓦霍探案。事实上,这个知识触角几乎可以无穷远地一直伸展出去,无穷远到哪里呢?到地球之外的宇宙一角,比方说像艾西莫夫的科幻推理,便曾应用到水星不自转、有一面永远背向太阳的特质来藏匿一卷重要底片不曝光——当然,日后天文学改口说水星还是自转的,只是很慢。惟艾西莫夫拒绝修改这个短篇(因为这正是整篇的诡计关键,无从改起),他只愤愤不平地说:“我还能说什么呢?除了讲他们应该一开始就弄对!”这个有趣的知识错误是“推理小说/专业知识”关系的一则重要隐喻。

铺开推理小说知识世界的一角,这里我们真正要揭示的是这个变形虫般的伸展过程,在讲求理性、讲究知识的此一特殊的小说书写本质之上,每一个作者都依他的知识准备或开拓野心走下去,最后建构成一个奇特的知识世界模样——一个由各种知识碎片组成的世界。这让我们联结到翁贝托·艾柯一度所描绘的画面:“在我耐心重建之后,我造就了一个次级图书馆,是已经消逝之大图书馆的象征:一个由碎片、引句、未完成的句子以及残缺的书本组成的图书馆。”

我想,以一个推理读者的身份引述艾柯这番话,不仅是恰当的,而且还是堂皇的,因为这番话来自《玫瑰的名字》这部诡异的中世纪修道院谋杀案长篇小说,是艾柯自己先跑进推理小说世界来,他仿福尔摩斯和华生医生塑造了威廉修士和见习僧阿德索这对师徒,并通过一个不存在的模式找到真相和凶手,依此一路展开他精妙绝伦的符号学探讨。我建议我们还可以多读一小段(当然,更好的做法是整本书找来看):“回程途中,以及日后在梅可时,我花费了许多个钟头,试图解读那些断简残篇。常常由一个字或是一个模糊的图案,我便认出了那本作品。后来我要是找到那些书的其他抄本时,我更加细心而喜悦地阅读它们,仿佛命运留给我这个遗赠,仿佛辨认出那些被毁的抄本,是上天对我说的显明信息:‘拥有并保存吧。’”

拥有并保存吧——这话好像也是对所有推理读者的信息。

当我们说“米兰达权利”这一专业性学名时,可能并不多人知道它是何物以及干什么用的,但如果我们这么来的话:“你有权利可保持沉默,你所说的任何话日后都可能成为呈堂证供——”,大概所有合格不合格的推理迷第一时间马上恍然大悟并接下去念完,事实上这正是小说中、电视电影里每逢警察逮捕凶嫌时总要先来上一次的定场辞莲花落,能够的话我们通常直接跳过去,只因为我们已熟烂到可以帮他背诵出来;又,当我们说“脱氧核糖核酸”这一翻译学名时,可能知道的人就多起来了,但你会不会因此油然地回忆起初中成长岁月开始念生物课本的悠悠时光呢?伴随着某种忽然长大了的感觉,那些忏语般老背不周全的长串名字,那个奇怪螺旋形构造搞不清干什么用的鬼东西,一切还远得伸手抓不到抓不牢,事实上,日后这二三十年转眼即逝的匆匆时间,你可能选择了或被选择了某一道人生之路而再没打开过任一本生物学的专书,但今天DNA这东西却已是随便抓一个路人问都多多少少讲得出某种程度内容的粗俗常识了,大致上我们晓得,它先是通过推理小说暨相关电视电影,然后《侏罗纪公园》,如今是人怕死保命的医学健康全球性大浪潮,把它从生冷的实验室、教科书里释放出来,且排闼直送到我们的面前。

也就是说,推理小说顺应着它自身知识需求和耽溺的这一召唤声音,比方说某个书写者决定把他的尸体放上四千公尺海拔的高山,便带进来又一块有关其气候、压力及动植物名称和生态云云的知识碎片来;我们读者这一侧,便可能如艾柯的见习僧阿德索那样,由这些断简残篇、由一个字词或一个模糊的图样,进一步去认出去追出背后那个完整的作品本身,进入到一个个完整的知识世界。当然,绝大多数时候我们没办法像阿德索那么专注用心,也没办法像神职人员身份在身、闲着没事的阿德索那样有大把的时间和心力,我们有工作有老婆有小孩,而且知识碎片又太多太凌乱,因此这些碎片通常只能以不加工不琢磨的原初模样堆叠在我们的记忆角落里,但这仍然是有潜力、有生长可能的存放,某一天某一个合适其中某一块碎片的生命际遇或许会光临,会温柔地叫醒它,要它动身出发,这种奇妙的事谁能说准呢?——每一个碎片,都是一个诱惑,一次机会,一句芝麻开门的魔咒,或用宫崎骏《龙猫》片头主题曲的歌词来说,一纸知识奇遇旅行的护照,暂时静静沉睡在你的保存和拥有里面。

作品简介:

唐诺任职出版社期间,热心引介和推出了许多现在已经是无人不知的欧美名家作品,如创作马修·斯卡德系列的劳伦斯·布洛克、一部《时间的女儿》威震天下的铁伊、冷硬派的开山鼻祖汉密特与钱德勒等,并亲自提笔为这些名家大作撰写导读。

唐诺的导读,虽名导读,但唐诺在文章中展露其卓越的才能,将方寸之地变为包罗万象的所在,古今中外无一不谈,从小说中的一点引申开去尽情发挥,像他的球评一样吸引到许多原本非拥趸的目光驻足。他会半玩笑的讲朋友说最好的推理书是余英时的《方以智晚节考》,也会探讨类型小说的佳作何以跳脱类型能够影响一大批人的人生,更时不时将其多年的人生体悟传递给读者,不仅极好地完成了勾起读者兴趣的任务,更开启了更多饶有意趣的讨论,使得类型小说的导读不仅仅与类型有关,类型小说的读者也扩展到知识阶层。故唐诺的推理导读风靡海峡两岸,对出版界和读者影响甚巨,近十年的两岸推理热潮中逐渐为人熟知的名字——劳伦斯·布洛克、约瑟芬·铁伊、东尼·席勒曼等,多以唐诺一支健笔一双慧眼引介或再次引介到华文世界。

《那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可谓推理小说的博尔赫斯迷宫图书馆,汇集了唐诺为约瑟芬·铁伊、达许·汉密特、米涅·渥特丝、东尼·席勒曼、柯南道尔、约翰·狄克森·卡尔、范达因、埃勒里·奎因、伊恩·弗莱明、高罗佩等名家所作的68篇导读,正如书名所示,在推理的世界中没有王者,不同的时代风土滋养出不同的名探大家。

作者:唐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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