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未都说收藏·杂项篇 精彩片段:
第十一讲 文明积累 受用清福——文化的力量
收藏已经讲了四个门类五十多讲了,表面上讲的是收藏,实际上我一直在强调文化的成因,希望通过证据来讲历史的背景。过去的人对历史不大关心,只对现实关心,今天生活变得富足,所以大家都很愿意了解我们的历史文化。文化比较抽象,文物具象,我试图通过具象的文物来阐述抽象的文化。我在五十多讲里讲的就是文化这样一个宏大背景。在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在世界趋于大同的时期,了解自己的历史显得尤为重要。我们要将这块宏大的文化幕布一层一层地拉开,看看后面到底画的是什么,才能知道我们今天在历史上的位置。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我讲了这么多,其实还有很多非常有意思的东西没有讲到。比如有一种我很感兴趣的艺术品,叫匏器,就是葫芦器。我们常说"蛐蛐儿葫芦",就是匏器的一种。匏器在浩瀚的中国古代工艺中属于雕虫小技,经常被忽略不计,大部分中国工艺美术史的书上都没有这项的章节。实际上这类艺术品很有意思,也非常重要。
相传发明匏器的人叫巢端明,是明末举人。他是横跨明朝末年到清朝初年的人,对当时的政治不满,就到乡下去种地。种什么呢?种葫芦,然后开始用它养鸣虫,这就是匏器的由来。入清以后,康熙对这个事儿比较喜欢。康熙在他先农坛那一亩三分地里也种了葫芦,然后找人加工成蛐蛐儿葫芦。今天能看到的实物证据就是"康熙御制"的匏器。所谓御制,就是皇帝所制,表示等级高。实际上这是带有象征意义的,不是皇帝真的亲自动手做。
皇帝非常喜欢冬怀鸣虫,听着虫叫声,觉得很愉快。古代跟今天的生活环境有很大不同,在古代人们基本上只能听见自然界的声音,很少听到非自然界的声音。但今天听到的绝大部分声音都是非自然界的,比如电视、收音机、MP3等等。在古代,即使是皇帝,要听到真实的声音非常困难。他要想听音乐,必须有人现场演奏。皇上权力再大,也不能每天睡觉前召集乐队演奏一遍吧?所以皇帝对自然的声音感兴趣。再加上皇帝也不好当,千头万绪的事情堆着,他的心理压力也非常大。所以冬天在匏器里养一个小虫,听听自然的虫鸣,能有效地缓解压力。这就是"冬养夏虫,重在鸣声"。一个小小的器物,就能给皇帝带来巨大的快乐。
养鸣虫这一习俗到了清代,有了一项大用处。每年冬天都事先养好1万只蝈蝈,在大年初一这天搁在太和殿里。皇帝一上朝,金鼓齐鸣,热气一烘,1万只蝈蝈都开始叫唤,响声震天,这叫万国(蝈)来朝。把生活情趣赋予政治含义,这是非常典型的一例。蝈蝈一叫唤,显示大清国有多么强盛,能使万国来朝
中国第一次出现收藏热的时候,宋人赵希鹄在《洞天清禄》里写道:"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而风雨忧愁,辄居三分之二,其间得闲者才一分耳。况知之而能享用者,又百之一二;于百一之中,又多以声色为受用。殊不知我辈自有乐地,悦目初不在色,盈耳殊不在声。"
赵希鹄感慨人生过得很快,像白驹过隙。他所处的宋代,还是中国历史上相对繁盛的时代,但每个人一生中忧愁的时候占了三分之二,闲暇的时候只占三分之一。今天也是这样,每个人都有担心的问题:房子、车子、孩子、票子……工资涨不涨,地位变不变,总之发愁的时间居多。你能够有空闲的时候,不过人生的三分之一。那么,能知到这个道理,又能享用这个空闲时间的人,一百个里面也就有一两个。其中大部分人还都是声色犬马,没什么追求。赵希鹄就说了:我不喜欢声色犬马,自有感兴趣的一块乐土。
他下面接着说:"尝见前辈诸老先生,多蓄法书、名画、古琴、旧砚,良以是也。明窗净几,罗列布置,篆香居中,佳客玉立相映,时取古人妙迹,以观鸟篆蜗出,奇峰远水,摩挲钟鼎,亲见商周,端砚涌岩泉,焦桐鸣玉佩,不知身居人世。" 赵希鹄曾经见过很多老先生搞收藏,多收藏些书画、古琴、旧砚、青铜器(宋代的时候,陶瓷还不是收藏的主要内容)。把这些藏品明窗净几罗列起来,时时请一些有品位的客人来,大家交流切磋,非常高兴。
最后,赵希鹄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所谓受用清福,孰有逾此者乎?"没有任何享受清福的方式能超过此事。宋代人对生活就有这样高的理解!表面上这是对收藏态度的理解,实际上是对宽松生活的提倡。今天更应该提倡一种宽松的生活,怡情养性。收藏不收藏其实冰不重要,喜欢文化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今天生活的时代是二百年来最富足的时期,以吃穿而论,更是中国整个历史上最富足的时期。那么,在这样一个历史的条件下,为什么要强调文化呢?首先,文化要依赖个性而生存。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个性,有这样一句话:"越具有民族性,越具有世界性。"只有强调民族个性,才能在世界民族之林占有重要的地位。其次,中华民族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大家庭,无论经过多少艰难困苦,四分五裂,终究会团结在一起。中华文化从来没有间断过,所以更没有理由让它到我们这一代人的时候间断。
中国与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并称为四大文明古国,但只有中国的古文明延续至今,有很多具体的例子可以证明。比如文字,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汉字是一脉相承的。甲骨文的"日"、"月"两个字,今天对古文字一无所知的人一看也认识。可古埃及的文字,今天已不是官文文字,现在的埃及人不是专业学者,就不认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