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的尸衣 精彩片段:
第二卷 停息在午夜
一
五月28日,也就是佩尔斯护士死后16天,星期三的晚上,天已经很晚了,在南丁格尔大楼二楼学生的起居室内,达克尔斯护士正在给她母亲写信,她每周三写一次。她每次总是准时写完,好赶上星期三傍晚的那一轮邮班。但是这一次她却打不起精神,定不下神来写这封信。放在她脚边的字纸篓里已经扔进了团成一团,丢弃的最初写的两张草稿,现在她又重写一次。
她坐在窗前一个双胞胎的书桌前,厚厚的窗帘正扫在她的左手肘上,窗帘将阴湿的黑暗挡在了窗外,她的前臂弯曲着护住了一本写字本。在她的对面,台灯灯光照在了玛德琳·戈达尔低垂的头上。因为相隔很近,达克尔斯护士能清楚地看见她发缝的整洁的白色头皮,能闻见几乎难以觉察的洗发液的防腐气味。戈达尔面前放着两本打开的课本,她正在做着笔记。达克尔斯护士怀着一种怨恨的忌妒心情想,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使她分神,不管是屋内还是屋外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扰乱她的全神贯注。令人钦佩的无忧无虑的戈达尔满有信心将约翰·卡朋达期末考试最优成绩的金奖牌拿到手,最终将它别在她毫无瑕疵的围裙上。
达克尔斯护士被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可耻的强烈敌意吓了一跳,她相信这种敌意一定也已传达到了戈达尔身上。达克尔斯张皇失措地将自己的眼光从那低垂的脑袋上收回,盯着周围的房间看了起来。她在这所学校学习几乎已近三年,这个房间对她来说真是太熟悉了,她通常几乎没有怎么去注意它在建筑和装修上的细节。但是今晚她以一种格外明晰的眼光来看它,仿佛这间房间与她,也与她的生活毫不相干。房间太大谈不上暖和舒适,它的装修似乎使它有了一些奇特之处,年深月久,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便与房间融为一体了。它必定曾经是一间华丽的客厅,但是墙上已经很多年没有贴壁纸了,现在是刷了油漆,已经破败不堪。据说要等有钱的时候再来重新装修。装饰华丽的壁炉上面有大理石的雕刻,周围镶有一圈橡木,现在里面安放了一只巨大的煤气炉,样子古怪而丑陋,但用起来仍然特别有效,它发出的嘶嘶作响的巨大的热气甚至能送达到房间的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靠在远处墙边的精致的红木桌上胡乱放着一堆杂志,这张桌子好像就是约翰·卡朋达本人遗留下来的。但它已经被刮擦得失去了光泽,上面定期落下了灰尘却很少擦拭,桌面上一圈一圈的花纹,已是伤痕累累。在壁炉的左边,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立着一台现代的大电视机,这是医院好友团赠送的礼物。在它正对面是一张蒙着印花装饰布的巨大的沙发,它的弹簧已经蹋陷了,还有一单张扶手椅与之配在一起。其它的座椅就和医院门诊部的一样,但是现在由于太旧,太破败,连病人都不要坐它们了。发白的木扶手污秽不堪,彩色的乙烯塑料的座板也已变形,向下凹陷了,从壁炉里发出的热气使得它们发出难闻的气味,有一张椅子是空的,那张红色座板的椅子是佩尔斯护士老喜欢坐在上面的。由于瞧不上其它人挤在沙发中的那股亲热劲儿,她宁愿坐在这张椅上,与围在电视机前的那一圈人稍微离开一点,做出一副极不感兴趣的样子看着电视机的荧屏,仿佛她随时都可以不看电视,这在她是一种乐趣。她偶尔也会将眼睛移到搁在膝上的一本书上去,好像这个赠送给她娱乐的愚蠢的礼物变得使她不堪忍受。
达克尔斯护士心想她的存在总是有一点儿不那么受欢迎,总是让人感到压抑。这间学生起居室里的气氛,假设没有那个身材笔直,老是爱吹毛求疵的人在场就会更加放松一些,愉快一些,但是现在这张空着的椅子,凹陷的座板使得情况几乎更糟。达克尔斯护士但愿自己有勇气走过去将这张椅子转过身来,将它与那些围在电视机前的椅子摆在一起,若无其事地在那张下陷了的座板上坐下来,将那个压抑他人的阴影永久性地驱走。她不知道其它学生是否也有同感,又不能去问她们。你看那伯特双胞胎姐妹,在沙发的深窝里挤成一团,正在看着陈旧的警匪片,难道她们就真的像她们表现出来的那样,深深地被电视吸引了吗?她们俩都在织着一件厚厚的毛衣,这是她们冬天永远要穿的,她们的手指在不停地织来织去,而眼睛却盯着屏幕。除了她们,还有法伦护士正懒洋洋地躺在扶手椅中,一只穿了裤子的腿正漫不经心地搁在扶手上晃动。这是她休病假后第一天回到学校,她的脸看起来仍然有点苍白,也拉长了。她的心就真的放在那个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主角身上,那个戴着一顶高高的镶着宽锻带、可笑的软毡帽的家伙,他的肩上垫着厚厚的衬垫,沙哑的声音时不时地伴着枪声,响彻了整个房间?又或者她对那张空着的红椅子,那下陷的座板,那被佩尔斯护士的手磨圆了的扶手把也有一种病态般的感受?
达克尔斯护士不禁一阵哆嗦,墙上的挂钟已经指着九点半了。屋外风声正起,今夜将狂风大作。从电视机难得有的安静间隙中她能听见树枝发出的叱嚓声和叹息声,能想像得出最后的树叶轻轻地落在草地上和小径上的景象,这些会使得南丁格尔大楼陷入一片寂静和落寞的软泥之中,会越加显得孤寂起来。她强迫自己又拿起笔,真的必需写了!不久就该是学生们就寝的时间了,她们一个个会道过晚安就离开,只留下她一个人去勇敢地面对灯光昏暗的楼梯和远处黑暗的走廊。当然乔·法伦还会留在这儿,她不看完电视里夜间所有的节目是决不会去睡觉的。看完电视后她会独自一人上楼去准备她夜间喝的热威士忌兑柠檬水。人人都知道法伦这个不变的习惯。可是达克尔斯护士觉得她不能独自面对法伦和她待在一起。独自一个人走在从起居室到寝室的那一段可怕的路上,法伦是她最不愿意找的伴了。
她又开始写信。
“妈咪,请不要老是为谋杀的事挂心。”
她一看到纸上写出的字便知道这明明是不可能的,这令她受到打击。无论如何她得避免使用情绪化的,发出血腥气的字句。她又改写道:“妈咪,当你看到我下面写出的事情时,请不要担心。真的没有什么必要。我是十分安全和快乐的,没有人真的相信佩尔斯是被蓄意谋杀的。”
这当然不是真实的。一些人必定会认为佩尔斯是被蓄意谋杀的,要不然警察为什么会在这里。认为毒药进入喂食是源于事故,或者认为佩尔斯,这个敬畏上帝,谨小慎微,基本上还有点迟钝的佩尔斯会选择这种痛苦的特别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种想法都是可笑的。她继续写:
“当地刑事调查部的警察来过了,但是最近他们不常来了。他们对我们学生很和善,我想他们没有怀疑任何人,可怜的佩尔斯没有什么人缘,但是如果说这里有人要谋害她,那简直太荒谬了。”
那些警察真的待人和善吗?她不知道,他们当然行事规矩,非常有礼貌。他们说了许多安定人心的老生常淡,强调与他们合作的重要性,说什么为了破解这起可怕的悲剧案子,一定要随时随地告诉他们实情,无论看到了多么细小、多么不重要的事情都不要隐瞒。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提高了嗓门,没有一个人是具有攻击性的,或是恐吓性的。可是他们全都让人害怕。他们在南丁格尔大楼的出现,那种充满了自信,充满了阳刚之气的形象就像是示范室那张上了锁的门,总是叫人想起那起悲剧事件而害怕。达克尔斯护士已经发现贝利检查官是他们中间最叫人害怕的一个。他是一个大个子,通红的满月脸,说起话来声音里带着一种鼓惑人心的气势,拿出一副是你的伯伯叔叔的态度对待你,这与他那冰冷的像猪猡一样的眼睛形成鲜明的对照,使人看了不免心惊胆寒。不断地盘问来盘问去,她仍然记得被叫去参加没完没了的会议,必须拿出很大的意志力方能受得了那探究的盯视。
“我听说你是佩尔斯护士死后最为坐立不安的人,也许她是你特别要好的朋友?”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特别要好的朋友,我甚至都谈不上了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