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桌子 精彩片段:
树皮
让-艾蒂安·德拉库尔的宴请日那天,在他儿媳艾米莉夫人的吩咐下,仆人们准备了下列这些菜:牛肉清汤、烤兔、鸽子锅仔、蔬菜、奶酪和果冻。尽管德拉库尔对于这样的社交不情不愿,他还是准许在自己面前摆上一碗牛肉清汤;甚至,为了庆祝这一天,德拉库尔还礼节性地向嘴里送上一勺汤,并优雅地吹了一吹,不过他还是再次一滴未沾地放下汤勺。上牛肉的时候,他朝侍者点头示意,于是侍者端了一份梨以及二十分钟前刚从树上割下的一块树皮,分别盛在两个盘子里,放在他面前。德拉库尔的儿子查尔斯、儿媳、孙子、侄子、侄媳、教区牧师、隔壁的农民,还有德拉库尔的老朋友安德烈·拉格朗日,他们全都没察觉。德拉库尔非常礼貌地同大家保持一致,大家吃牛肉的时候,他吃了四分之一只梨,大家吃野兔的时候,他又吃了四分之一只梨,就这样吃着。上奶酪的时候,他掏出折叠小刀,把树皮切成一片一片,然后慢慢地、默默地、一片一片地咀嚼。后来,为了助睡眠,他喝了杯牛奶,尝了些炖莴苣,吃了个苹果。他的卧室极为通风,枕头由马毛填充。他要确保毛毯不会因太沉而压着前胸,而且双腿一定要保持暖和。让-艾蒂安·德拉库尔把亚麻睡帽扣在脑门上时,心满意足地思忖他周遭的那些人是何等愚笨。
他今年六十一岁。年轻时,他喜赌博,又好吃喝,弄得家里老是出现青黄不接的状况。不管在哪儿,只要是玩骰子或扑克牌或斗牛斗马之类招揽观众的地方,你就会看到他的身影。法罗牌、掷骰子、十五子棋、多米诺骨牌、轮盘、红与黑——在这些赌场上,他输赢不定。他甚至会和一个小孩儿玩掷硬币,在斗鸡场上用马作赌注,和某个V夫人玩双牌扑克,而找不到对手或玩伴时就自个儿独乐。
据说,是因为美食,他才停止了赌博。当然,这样的一个人是无法将两种嗜好充分进行到底的。危难降临的那一刻,一只他养了几天便被杀掉的鹅——他亲手饲养的,内脏一个不差地都被调好味的鹅——在玩皮克牌时,刹那之间被输掉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在两种诱惑间挣扎,就像一只蠢驴坐在两捆干草之间;可是,与其像那只犹豫不决的畜生被饿死,他更像一名真正的赌客,让一枚硬币来决定命运。
自此之后,不仅他的胃,还有钱包,都鼓胀起来了,而同时,他变得愈加冷静。就像意大利人所说,他饮食健康,并且很注重这一点。从酸豆到山鹬,每一种食物的可食性,他都能讲得头头是道;他还能解释十字军是怎样将葱、塔列朗王子是如何将奶酪引入法国的。把一只煮熟的鹧鸪放他面前,他会掰下鹧鸪的两条腿,在每条腿上慎重地咬上一口,审慎地点了点头,然后宣布鹧鸪睡觉是靠哪条腿支撑重力的。他对酒也很在行。假如把葡萄当作甜点,他会一把推开,说道:“我可没有一粒一粒吃酒的习惯。”
德拉库尔的妻子却很赞同他这个不良习惯,因为好吃比好赌更有可能让一个男人留守在家。几年过去,她的侧影也开始仿效丈夫的模样。他们过着富态、安逸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下午3点左右,趁老公不在家,德拉库尔夫人想给自己补充营养,结果被一块鸡骨头噎死了。让-艾蒂安咒骂自己单独留妻子在家里没照看好她;他也骂自己为何如此贪吃,导致妻子过世;他还咒骂那些所谓掌控人类生息的命运、机遇,要将一块鸡骨头以如此害人的角度放置于她的喉咙。
最初的悲伤逐渐消退后,他同意和查尔斯以及艾米莉一起住。他开始研习法律,经常沉浸在《王国九法典》中。他熟记乡规民约,借它们的确定性聊以自慰。他能够援引同蜜蜂分群或者制肥相关的法律;他知晓风暴时敲教堂的钟或者出售接触过铜锅的牛奶,这两者该怎样惩罚;一字一句地,他可以背出乳母的行为规范、森林里牧羊的条例,以及埋掉公路上发现的动物尸体的细则。
他爱好美食的嗜好持续了一段时间,仿佛不这样做就是对已故妻子的不忠;但他只是嘴里尝其味道,心中已毫无眷恋。最终导致他完全丧失热情的是一八几几年秋市政府的一个决策,即为了公共卫生及公众利益,应当建公共浴室。如同一名宇航员会热烈称赞一个星球的新发现,一个热忱接受一道新菜发明的人应该因为肥皂和水而自我节制,这引来一些人嘲讽挖苦,也引得另一些人说教训诫。但德拉库尔对他人的意见历来不当回事。
他的妻子死后留下了一小笔遗产。艾米莉夫人提议不如用来投资建造公共浴室,这既深谋远虑,又不乏公民之心。市政府为了吸引大家眼球,采用了一种意大利式的方案。所有筹集到的资金被分成四十股;每位认捐人必须年满四十。年利率2.5%,一名投资者死后,属于他的利息会均分给其余捐购者。简单的数学,简单的诱惑:最后一名幸存者,在第三十九名认捐者死后至他自己死亡这段期间,所获得的年利息等同于他当初的股本。一旦最后一名认捐者死亡,贷款就终结,资金就会返还给这四十位投资者自己认定的继承人手里。
当艾米莉夫人第一次向丈夫提起这个建议时,丈夫持怀疑态度。“亲爱的,你不觉得这可能会唤起父亲那往昔的激情?”
“如果没有输的概率,就不能称之为赌博。”
“每一个赌博的人显然都这么说。”
德拉库尔颇为赞同儿媳妇的提议,而且非常热切跟踪捐购的进程。每新来一位投资者,他就在袖珍笔记本上记下他的名字,然后加上其出生日期、健康状况描述、外貌以及家庭关系。当有个比他大十五岁的地主也加入的时候,德拉库尔开心得不得了,自从妻子死后他还从未这样开心过呢。几周后,人数满了,德拉库尔写信给其他三十九位捐购者,建议说既然大家都属于同一阵营,不妨在衣服里缝上个记号——譬如一条丝带——加以区别。他还提议每年为捐购者们举办一次晚宴——他差点把捐购者写成“幸存者”☾1☽。
这两个提议,几乎没什么人赞同,有些人甚至都没有回复,但是德拉库尔依旧把捐购者视同战友。假如在街上遇到一个捐购者,他会热情地向他敬礼,询问他的身体可好,简单寒暄几句,也许聊聊霍乱的事情。他的朋友拉格朗日也有投资,德拉库尔和他在盎格鲁咖啡馆可以待上好几个小时,盘算其余三十八个人还能活多久。
第一名投资者死亡的时候,市政公共浴场还没宣布开业。让艾蒂安同家人吃晚饭时,他提议为这位当初过于乐观而如今已作古人的七旬老翁干杯。稍后,他拿出笔记本,写下姓名和日期,然后在下面画上一条长长的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