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桌子 精彩片段:
沉默
一年一年地过去,那种感觉却至少变得越来越强烈——我渴望见到那些鹤。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站在山坡上看着天空。但是今天它们没有出现。天空中只有一些野鹅飞过。倘若世间不存在鹤,那么鹅也算得上美丽了。
一位报社来的年轻人陪我消磨时光。我们聊到了荷马,又聊到了爵士乐。他不知道《爵士歌手》那片子里就用了我写的音乐。有的时候,年轻人的无知让我觉得很有意思。这种无知便是一种沉默。
过了两个小时,他狡黠地问起了我的新作品。我笑了。他问起了《第八交响曲》。我把音乐比作蝴蝶的双翅。他说评论家们觉得我已“江郎才尽”,再也写不出什么了。我又笑了。他说有些人——当然,绝非他本人——认为我领着国家发的退休金,却逃避我的职责。他追问我什么时候能够完成新的交响乐。我不再笑了。“是你们阻止了我完成我的创作。”我答道,摇响了铃,请人引他出去。
我想告诉他,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给一对黑管与一对巴松谱过曲。这让我颇为得意,因为那个时候全国也就两个巴松演奏家,其中一个还得了肺病。
年轻人的事业蒸蒸日上。他们注定是我的敌人!你想在他们面前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可他们根本不屑一顾。不过,也许他们这样做是有道理的。
艺术家们生来就容易被人误解。这不稀奇,久而久之,就司空见惯了。我只不过想重申并坚持己见:请恰当地误解我吧!
K从巴黎来信。他对设定节拍忧心忡忡。他需要我帮他出主意、下结论。他得用节拍器给快板打节拍。他在信中提到说,是否只能将第二乐章的其中三个小节放慢,变成原先节奏的二分之一的慢板。我回复他说,K大师啊,我无意反对你的想法。最终——如果我的话听起来太过自大,还请原谅——我认为,表达真挚的方式并不止一种。
我记得曾与N讨论过贝多芬。N认为,如果时间之轮继续转动,莫扎特最好的交响乐仍然会被时代所认可,而贝多芬的交响乐则会被弃之路边,无人问津。这就是我与N之间最典型的差异了。我感觉,N和布索尼☾1☽、斯丹哈默☾2☽是不一样的。
据说斯特拉文斯基☾3☽先生认为我的技艺不佳。我把这一评价当作此生得到的最好的褒奖!一些作曲家在巴赫与近现代音乐间徘徊不定,斯特拉文斯基先生便是其中之一。但是,音乐技法并不是通过课堂教授学习就能获得的,这样说来,I.S.先生算得上此中典范了。可是,当人们把我的交响乐与他那不成形的矫揉造作相比时……
一个法国评论家,试图表现其对我的第三交响曲的厌恶时,引用了古诺☾4☽的话:“只有上帝才有资格用C大调谱曲。”说得真对。
我和马勒☾5☽曾经讨论过作曲。对他来说,交响乐必须像大千世界一样包罗万象。而我认为,交响乐的本质在于形式;是其中严谨的风格与深邃的逻辑才将母题内在地连接在了一起。
当音乐成为文学,那一定是糟糕的文学。音乐始于文字止步之处。那么音乐终了呢?沉默。各种艺术形式渴望抵达音乐的境界。那音乐渴望什么?沉默。这样说来,我已大功告成了。我过去以音乐而闻名,如今我以长久的沉默同样闻名。
当然,我还是能创作些音乐小品的。譬如,我可以为了S表兄新婚妻子的生日写一阕小插曲,它的行板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么稳妥。我也可响应国家的召唤写一曲,抑或给大张旗鼓向我邀曲的村庄写点什么。但这些作品并非出于真心。我的音乐之旅已近终结。即使对我的音乐抱有敌意的人,也会认为这合乎逻辑。音乐遵循这一逻辑,最终归于沉默。
A拥有我所不具备的坚韧的品质。身为将军之女,她可不是一个草包。别人眼中的我一妻五女,是个颇有派头的名人。他们说A为了我的辉煌人生而牺牲了她自己。我则是为了艺术而牺牲了我的人生。我是一个很好的作曲家,但是,论做人,则要另当别论。然而,我是一如既往地爱她,我们曾分享些许快乐。当我遇见她时,她对我来说就像是约瑟夫松☾6☽笔下的美人鱼,坐在紫罗兰的花丛中,伴着她的骑士。可是,世事艰难。恶魔显现了。我的姐姐住在精神病院里。酗酒买醉。精神失常。郁郁寡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