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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之城_

保罗·奥斯特
外国小说
总共9章(已完结

末世之城 精彩片段:

上午的其余时间,伊莎贝尔都在为费迪南德的尸体瞎忙活。她不让我帮忙,我就坐在角落里看她忙了几个小时。当然,给费迪南德穿什么衣服其实都没有意义了,但伊莎贝尔却非要这么做。她想把他恢复成多年以前的样子,被愤怒和自怜毁掉之前的样子。

她用肥皂和水清洗了他的身体,给他刮了胡子、剪了指甲,再给他穿上以前他在特殊场合才穿的蓝色西装。几年来,她一直都把这套衣服藏在一块松动的地板下面,担心费迪南德发现衣服藏在那里就会逼她拿去卖钱。这套衣服他现在穿着太肥大了,所以她只好在腰带上新打了一个孔,才把裤子固定在他的腰间。伊莎贝尔干这些时慢到不可思议,在每个细节上都吹毛求疵到令人抓狂。她一次都没停下来休息,也一直没加快速度,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心烦了。我希望这事能赶紧弄完,但伊莎贝尔没注意我。她一门心思都在做自己的事,我都怀疑她知不知道我还在旁边。她一边做事,一边不停地跟费迪南德讲话,轻声责骂他,那喋喋不休的样子,就好像他还能听到她说话,就好像他能听到她讲的每一个字似的。他的脸上仍然是那副叫人毛骨悚然的死相,我觉得,他除了任她继续说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毕竟,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而这一次,他根本没有办法叫她闭嘴。

她一直拖到快中午时才弄完——一会儿给他梳头发,一会儿又给他刷外套上的毛屑,摆弄来摆弄去,就跟打理洋娃娃似的。总算弄完以后,我们商量了一下该如何处理尸体。我建议把费迪南德抬下楼,扔在街上,但伊莎贝尔觉得这样太绝情了。她说,我们最起码也应该把他放在手推车里,送到城市另一头的转换中心。我提出了几条反对理由。首先,费迪南德的个头太大,而且推着车在大街小巷里走会很危险。我想象了一下手推车翻倒在地、费迪南德从车里掉出来,然后他和手推车都被秃鹫从我们手里抢走了的情景。更重要的是,伊莎贝尔现在的体力根本不适合这样的外出,我担心她真的会把自己累坏。出去跑一天的话,她那原本就很虚弱的身体会彻底垮掉,所以不管她怎么连哭带求,我都坚决不同意。

最终,我们勉强找到了一个方案。当时看着,那么做完全合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却觉得有一丝怪异。犹豫了好久,我们决定把费迪南德拖到屋顶,然后推下去。我们的初衷是想让他看起来像个跳楼者。至少邻居会觉得费迪南德还残留着一些斗志,伊莎贝尔说。他们抬起头,看到他从屋顶上跳下来时,会对自己说,这个人起码有勇气掌握自己的命运。不难看出,她挺喜欢这个主意。我说,我们可以在脑海里假装我们是要把他扔进海里。水手死在海上时就是这么处理的:他会被兄弟们扔到海里。是的,伊莎贝尔很赞成。我们会爬到屋顶,假装自己正站在船的甲板上。空气是大海,地面是海底。费迪南德将获得一场水手式的葬礼,从此之后,他将属于大海。这个计划听起来特别合理,没什么好进一步讨论的了。费迪南德将葬身戴维·琼斯的箱子☾1☽,被鲨鱼们据为己有。

可惜,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们的公寓在顶层,可是并没有楼梯通往楼顶。唯一的通道是一架狭窄的铁梯,直通楼顶上的一扇活动天窗——跟地板活动门差不多,只不过是从里面往外推。梯子大概有十二个横档,只有七八英尺高,但这仍然意味着要用一只手把费迪南德弄上去,另一只手抓着横档保持平衡。伊莎贝尔帮不上什么忙,所以我只能自己来干。我试了从下面推,然后又试了从上面拉,但我的力气似乎不够大。对我来说,他太重了,个头太大,太难搬了,再加上暑热难当,汗水老是往我眼睛里流,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到。我开始琢磨,要是把费迪南德拖回公寓,然后从窗户上推下去的话,能不能达到类似的效果。当然,戏剧性要差一些,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是个合理的选择。然而,正当我要放弃时,伊莎贝尔想到了一个主意。我们可以用床单把费迪南德裹起来,她说,然后再用另一张床单捆在上面,用它当绳子把自制裹尸袋拉上去。这也不是件轻松的事,但至少我不用边爬边拉了。我爬上楼顶,一次一个横档地把费迪南德往上拉,伊莎贝尔则站在下面,调整裹尸袋的位置,确保它不被卡住,终于,尸体运达了楼顶。然后,我平趴下,把手伸到下面的暗处,帮伊莎贝尔也爬了上来。关于那期间我们的手滑脱了几次、有多少次差点酿成惨剧、紧紧抓住到底有多难,我实在不想多说了。等到她终于爬出天窗,一点点地爬到我旁边时,我们都已经筋疲力尽了,直接瘫倒在楼顶炽热的柏油表面上,有好几分钟都爬不起来,完全无法动弹。我记得我当时仰面躺着,抬头看着天,觉得自己快要从身体里飞出去了,费力地喘着气,感觉完全被耀眼又炙热的烈日压垮了。

那栋楼不是很高,但这却是我到这座城市以后,第一次离地面这么远。一股微风开始来回吹拂,等到我终于站起身来,俯瞰下面那乱哄哄的世界时,却惊讶地发现了大海——在城市的边缘,一条灰蓝色的光带正在远方闪烁。这样看到海洋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它对我的影响简直无法形容。自从来到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证据,说明这座城市并非全部的世界,在它之外还有别的东西,除了这个世界,还有别的世界。那种感觉就像神启,像一股氧气涌进了我的肺里,光是想想这种可能性就几乎让我头晕目眩。我看到了连绵不绝的屋顶。我看到了转化中心和发电厂上空升腾起的烟雾。我听到了附近的一条街上传来的爆炸声。我看到了下面走路的人,小得都不像真人。我感觉到了吹在脸上的风,闻到了空气中的恶臭。一切看起来都很陌生,就当我站在伊莎贝尔旁边的屋顶上、依然累到说不出话来时,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就像穿着蓝色西装的费迪南德一样死掉了,就像那些在城市边缘被烧成烟尘的人一样死掉了。我的心里生出了一种长久以来没有过的平静,事实上,几乎可以说是快乐,但又是一种难以理解的快乐,仿佛它与我完全无关。接着,莫名其妙地,我哭了起来——我是指真正地哭,胸口一起一伏,上气不接下气,肺里空气都被抽干一样——自从我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么号啕大哭过。伊莎贝尔抱住我,我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毫无缘由、撕心裂肺地哭了好久。我不知道那些眼泪是从哪里来的,但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变了个人。我继续生活和呼吸,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但心中却总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我已经死了,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活过来。

后来,我们继续处理屋顶上的事。那时已经是傍晚了,柏油被晒到融化,变成了一层黏糊糊的厚垫子。费迪南德的西装在上梯子的过程中被弄得皱皱巴巴的,所以我们把床单解开后,伊莎贝尔又费了半天时间给他打理。一切妥当之后,终于要把他带到楼顶边上了,这时,伊莎贝尔又坚持说,我们应该把他立起来,不然这场戏就白做了。我们得制造出费迪南德跳楼的假象,她说,跳楼者可不是爬过去的,而是昂首挺胸地走到楼顶边沿的。这个逻辑无懈可击,所以我们只好又花了几分钟时间跟费迪南德毫无生气的尸体周旋,又推又拽,摇摇晃晃地把他竖起来。可以说,整个过程就像是一部令人毛骨悚然的喜剧。已经死透的费迪南德夹在我们中间,像个巨大的发条玩具一样晃来晃去——头发随风飘扬,裤子滑到了屁股上,脸上则依旧是那副惊恐万分的表情。我们搀着他往楼顶的一角走去,他的膝盖一直弯着,双脚拖在地上,等我们走过去时,他的鞋子都已经掉了。我们都不敢离边沿太近,所以也无法确定街上有没有人看到正在发生的事。走到离边沿一码远的地方,我们不敢再往前,便一起数数来协调动作,用力把费迪南德推了下去,然后立即往后倒,以防惯性把我们也顺带下去。他的肚子先摔在边沿上,稍稍弹了一下,接着便倒头栽了下去。我记得,我还专心去听了一下尸体摔在人行道上的声音,但除了我自己的脉搏,除了我的心脏在脑子里跳动的声音外,别的什么都没听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费迪南德。那天我们都没有再上街,等到我第二天早上推着车出来去拾破烂时,费迪南德和他所穿戴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了。

我一直陪伊莎贝尔走到了最后,经历了夏天和秋天,然后又过了一阵子——直到快要入冬了,寒风开始呼啸时。那几个月里,我们一次都没有聊到过费迪南德——他的人生,他的死亡,他的一切。我不太相信伊莎贝尔有杀他的力气或者勇气,但想来想去,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我不止一次地想问她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但一直没有勇气张口。毕竟这是伊莎贝尔的事,除非她想聊,否则我觉得自己无权质问她。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走了,我们谁都不觉得难过。楼顶仪式的一两天后,我把他的所有物品都收拾变卖了,包括那些船模和半管胶水,伊莎贝尔一个字都没说。对她而言,之后的日子本应充满了新的可能性,可惜事情没能往那个方向发展。随着健康状况的持续恶化,她根本没什么机会真正享受一下摆脱了费迪南德之后的人生。事实上,那天从楼顶下来以后,她再也没能出过公寓的门。

我知道伊莎贝尔快死了,但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刚开始,她还只是走不了路,但接着,她的虚弱开始一点点地蔓延,到后来,不光是腿,她浑身上下都动不了了,从胳膊到脊椎,最后,甚至发展到了喉咙和嘴巴。这是硬化症的一种,她告诉我,治不好的。很多年以前,她奶奶就是得这种病死的,伊莎贝尔简单地称之为“垮掉”或者“瓦解”。我只能尽量让她过得舒服一些,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但最糟糕的是我还得继续工作,每天得早早起来,穿梭在大街小巷,到处寻找能找到的东西。但我的心已经不在这上面了,越来越难找到值钱的东西。我总是慢自己半拍,脑子往这个方向,脚却往那个方向,总是无法快速有力地行动。一次又一次,我都被其他的拾破烂者抢了先。就在我要把东西捡起来时,他们似乎一下子从天而降,把东西从我身边抢走了。这就意味着,为了完成工作量,我外出的时间只能越来越长,但同时心里又不免纠结,觉得自己应该在家照顾伊莎贝尔。我一直担心,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会出什么事,或者在我不在身边的时候死掉,光是这么想想,就足以让我不知所措,忘了手头要做的工作。但相信我,工作必须得做。不然我们俩都没饭吃。

到最后,伊莎贝尔已经动不了了。我尽可能把她好好安顿在床上,但由于她已经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了,所以几分钟后,便会不可避免地又滑落下去。这些姿势的变化对她来说非常痛苦,连把自己压在地板上的体重,都让她觉得身体像着了火似的。但疼痛还只是一部分问题。肌肉和骨骼的衰竭,最终蔓延到了喉咙,这之后,伊莎贝尔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身体垮掉是一回事,但连发声能力也失去时,你会感觉好像整个人都不在了。她先是口齿不清——发音开始变得含混,辅音越来越微弱模糊,听起来逐渐接近元音。一开始,我没怎么留意,毕竟,我还有许多更要紧的事情得考虑,而且只要稍稍努力一下,就能听懂她的意思。但后来,情况越来越糟糕,我发现要理解她想说的话变得费劲了,但到最后总能搞明白,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难度越来越大了。然后,有一天早上,我意识到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她呻吟着,发出咯咯咕咕的声音,努力想对我说些什么,但只能发出一些不连贯的声音,一种混沌无比的可怕噪音。唾沫沿着她的嘴角往下滴,她的嘴里不断发出那种声音,仿佛一首充满了无法想象的混乱与痛苦的挽歌。那天早上,听到自己的声音、看到我困惑不解的表情后,伊莎贝尔哭了起来。在那一刻以前,我从没为谁感到如此悲伤过。一点一点地,整个世界从她身边溜走,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

但这还不算是终点。有大约十天的时间,伊莎贝尔还有力气用铅笔写字来交流。一天下午,我从一位复活代理人那里买了一个蓝色封面的大笔记本。内页全都是空白的,要价很贵,因为好笔记本在城里非常难找。但无论价格多少,我都觉得很值。我和这个代理人之前打过交道——他叫甘比诺先生,一个住在中国街的驼子——我记得跟他拼命讨价还价,你来我往地僵持了近半个小时。我没能说服他降价,但他最后附赠了六支铅笔和一个塑料卷笔刀。

说来也怪,我现在写信用的就是那个蓝色笔记本。伊莎贝尔没用掉多少,最多五六页。她死后,我实在不忍心把它扔掉。出门在外时,我都会随身带着,从那以后,我一直随身带着它——蓝色笔记本、六支黄色铅笔、一个绿色卷笔刀。要不是前几天我在包里找到了它们,我觉得我可能就不会给你写信了。但看到本子还有那么多的空白页,我突然涌起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拿起铅笔,给你写这封信。现在,它已经成了我唯一重要的东西:终于能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出来,趁现在还不晚,把一切都写下来。每每想到所有事情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便浑身颤抖。要不是伊莎贝尔没法说话,本子上也不会有这些字。也因为她再也不能说话了,所以另外一些话就从我这里冒出来了。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要不是因为伊莎贝尔,现在什么都不会有。我永远都不会动笔。

作品简介:

当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困守孤城的人们将如何存在。

为了寻找失踪的哥哥,安娜来到了一座孤城。这里的一切事物甚至记忆都在慢慢损毁、分解、消失。有人发明了种种新奇的自杀方式,也有人竭尽全力地寻找着一线生机。从直觉惊人的伊莎贝拉、哥哥的同事法尔到沃本之家的维多利亚,安娜经 历了一段段不同寻常的流浪与爱情,也承受着种种的失去与别离。她决定写一封长信,把这里仅存的事,告诉远在过去世界的“你”。

奥斯特先生会在最显而易见的地方设置惊奇,用最出人意料的巧合来推进故事。在一个比塞利纳笔下更黯淡的世界里,他仍然希望安娜坚韧、勇敢、为生存所必需的不文明之举而感到抱歉,并且充满希望。——《纽约时报》

许多地方让人回想起奥威尔的《1984》。奥斯特在书页间创造出了一个如此真实的所在,它可能就是我们的国家,也许就是我们自己的城市。——《亚特兰大期刊》

作者:保罗·奥斯特

翻译:李鹏程

标签:保罗·奥斯特末世之城美国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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