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之城 精彩片段:
七
最终,萨姆和我并没有因为这些法规吃什么苦头。海堤项目的失败削弱了政府的力量,所以他们还没来得及处理外国记者的问题,新政权便上台了。驱逐宗教团体只不过是他们荒唐至极、走投无路的武力炫耀,是对那些无力自卫之人的随意攻击。这种毫无益处的行为着实让我震惊,也让我更难接受拉比的失踪。你看到这个国家的状况了吧。一切都会消失,人和物都一样,活人和死人也一样。失去这个朋友让我很悲伤,整件事重重压在我的心头,都快把我压垮了。要是确凿无疑地知道他已经死了,我也许还能安心些——可我有的只是某种空白,一种吞噬一切的虚无感。
从那之后,萨姆的书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意识到,只要我们继续写这本书,一个具有可能性的未来就会继续为我们而存在。见面第一天时,萨姆就试着跟我解释过这一点,但现在,我才终于领会了其中的意思。有什么需要做的,我都会去做——比如给文档归类,编辑采访稿,誊写最终版,抄写一份字迹清楚的手稿。当然,有打字机的话会更好,但几个月前萨姆就把便携式打字机卖了,我们现在也没钱再买一台了。实际上,连保证有足够的铅笔和钢笔都已经相当困难了。冬季的物资短缺,已经把价格抬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要不是因为我原有的六支铅笔和我在街上偶然捡到的两支圆珠笔,我们可能早就没有东西用来写字了。纸倒是有很多(萨姆搬进来那天就囤了十二令纸张)。蜡烛是另一个影响我们工作的问题。要想降低开销,我们就必须多在白天工作,可当时正值隆冬,太阳几个小时就走完它在天上的那个小圆弧了。因此,要是不想让这本书一直拖着,我们就必须做出一些牺牲。我们把每天晚上抽的烟控制在了四五根以内,后来萨姆还留起了胡子。说到底,剃须刀片是一种奢侈品,最终我们要在他光滑的脸和我光滑的腿之间做出选择。我的腿轻松取胜。
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去书库的时候都得点蜡烛。所有书都放在大楼的中心部位,因此那里没有一堵墙上有窗户。而电力很久以前就被切断了,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自己带着蜡烛前往。他们说,国家图书馆的藏书一度超过了一百万册。等到我去的时候,这个数字已经大为减少,但依然还有数十万本之多,令人眼花缭乱。有些书还立在书架上,有些就杂乱地散落在地上,还有一些书则被乱七八糟地摞成了堆。图书馆有规定,严禁把书带出大楼,但许多人还是会偷偷把书带到黑市上去出售。其实,这座图书馆还能不能算作图书馆,都值得商榷。分类系统早已被彻底破坏,在这么多乱放一气的书中间,想找到你要的书,几乎是不可能的。试想一下,书库总共有七层,说一本书放错了地方,跟说它已经不存在了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它可能还在楼里,但事实上,不会再有人找到它了。我曾经给萨姆找到过一些旧的市政登记簿,但大多数时候就是随便拿些书回去。我不太喜欢去那里,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会碰上谁,还得闻里面的潮气和霉味。我会在两只胳膊底下尽可能地多夹几本书,然后飞奔回我们的房间。冬天里,我们就是靠这些书取暖的。因为没有别的燃料,我们只得在铸铁炉里焚书取暖。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怕,但我们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要么烧书,要么冻死。当然,我并非不知道这其中的讽刺意味——花好几个月写一本书,同时又烧了几百本别的书来取暖。但奇怪的是,我从未为此感到后悔。老实讲,我反倒很喜欢把那些书扔进火里。或许这帮我发泄了一些隐藏在心中的怒气;也或许我只是意识到,这些书的遭际其实早已无关紧要。它们曾经属于的那个世界已经垮掉,现在它们至少还能派上点用场。反正大部分的书都不值一翻——比如言情小说、政治演讲集、过时的教科书。每当我发现一些看起来还不错的书时,也会留下来看。有时候萨姆很累,我会在他睡前给他念一会儿书。我记得就曾这样零碎地读过一些希罗多德的书,有一天晚上,我还看了一本奇怪的小书,是西拉诺·德·贝热拉克那本写他去月球和太阳旅行的书。但最终,一切都进了炉子,一切都化成了青烟。
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认为,事情本可以有个圆满的结果。我们本可以完成那本书,迟早也能找到回家的路。要不是因为我在冬天将尽时犯的一个愚蠢错误的话,现在我可能就坐在你对面,正在用自己的声音来跟你讲这个故事。虽然我是无心的,但这并不能减轻这个错误带来的痛苦。我早该想到的,但因为我莽撞行事,信了一个根本不该信的人,结果,我毁掉了自己的整个人生。我这么讲,真的不是在夸张。确实是我自己的愚蠢毁掉了一切,所以除了自己,我谁都没法怪罪。
事情是这样的。新年过后不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但因为不知道萨姆会对这个消息作何反应,所以我瞒了他一段时间。但一天早上,我的晨吐反应特别厉害——浑身冒冷汗,还吐到了地板上——最后,我不得不跟他说了实话。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萨姆听了之后特别开心,甚至比我还开心。倒不是说我不想要孩子,你明白吧,而是我忍不住会害怕。有时候,一想到要在这种情况下生孩子,我就觉得很疯狂,有几次我觉得自己都要失去勇气了。然而,我有多担心,萨姆就有多激动。一想到自己要当父亲了,他就振奋不已,渐渐地,他平息了我的疑虑,让我也开始将怀孕视为一个好兆头。有了孩子,就意味着我们被赦免了,他说,我们战胜了不可能,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将不同。通过一起孕育这个孩子,我们使得一个新世界的开始有了可能。我以前从没听萨姆这么说过话。这种英勇的、理想主义的情怀——听到这些话从他嘴里冒出来,我几乎都有些震惊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不喜欢他这么说。我非常喜欢,喜欢得连我自己也开始信了。
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他失望。虽然在最初的几周里,我有过几次严重的晨吐反应,但身体依然健康,所以我依然像以前那样努力做好分内的工作。等到3月中旬时,种种迹象表明,冬天的威力已经开始减弱:风暴的侵袭少了些,解冻的时间也变长了,夜间降温也没那么厉害了。我不是说天气已经转暖了,但无数迹象表明情况正在朝这个方向发展,让人几乎要觉得,最糟糕的时候终于过去了。但不走运的是,正在这时候,我的鞋子破了——就是很久以前伊莎贝尔送我的那双。我都算不准自己到底穿着它们走过多少英里路了。一年多来,它们一直跟随着我,支撑着我踏出每一步,陪着我走遍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可现在,它们彻底报废了:鞋底已经磨穿,鞋面也破得不成样子,虽然我尽量用报纸堵上了那些破洞,但街上到处是水,实在没什么用处,所以每次出门我的双脚都会被浸湿。我想,大概是这种事发生了太多次,结果4月初的一天,我得了感冒。货真价实的感冒,全身酸痛、畏寒、咽痛、喷嚏,一样不落。鉴于萨姆对怀孕的关注,这次感冒把他吓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他扔下了一切,开始全力照顾我,像个发狂的护士一样在床边转来转去,还花钱买来了茶叶和罐头汤这类奢侈品。三四天之后,我好了一些,但萨姆接着便下了指示。在给我找到一双新鞋之前,他说,他不希望让我出门。买东西、跑腿的事,都由他来办。我告诉他这太荒唐了,但他就是不让步,拒绝被我说服。
“我不想因为怀孕了就被当成病号。”我说。
“不是你啦,”萨姆说,“是鞋子。你每次出门脚都会湿。下次再感冒,可能就没这么容易好了,你知道吧,你要真病了,我们怎么办?”
“你要这么担心我,我出去的时候,干吗不把你的鞋子给我穿?”
“太大了啊。你穿着我的鞋,只能跟小孩一样趿拉着走,迟早会摔跟头。然后呢?你一摔倒在地,就会有人把鞋从你脚上扒走。”
“脚小又不能怪我,天生就这样。”
“你的脚很美,安娜,是造物主创造出来的最精致小巧的一双脚。我崇拜你的脚。我想亲吻它们走过的地面。所以,它们必须被好好保护。我们必须确保它们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接下来的几周里我特别难受,只能眼睁睁看着萨姆把他的时间浪费在那些我本来可以轻易做的事情上,而书却几乎没有进展。区区一双鞋竟然会惹来这么多麻烦,想想就让人恼火。我那时刚刚开始显怀,却觉得自己像一头没用的母牛,一位整天呆坐在屋里的白痴公主,而她的王子兼骑士却正在战场上跋涉。如果我能找到一双鞋的话,我不停告诉自己,生活就能往前继续了。于是我开始四处打听,比如在水槽边排队时问问别人,甚至还下到大厅里参加了几次逍遥时光,想看看有没有人能给我提供点线索,可惜一无所获。有一天,我在六楼的走廊里遇到了迪雅尔丹,他马上跟我寒暄起来,仿佛我们是老熟人一样。自从我们在拉比的房间第一次见面后,我便一直在回避迪雅尔丹,他突然表现得如此友好,让我觉得很奇怪。迪雅尔丹是个迂腐、刁钻的家伙,几个月来,就像我在小心躲着他一样,他也一直在躲着我。可现在他却满脸堆笑,一副同情、关切的样子。“我听人说你需要一双鞋,”他说,“如果消息没错的话,我或许能帮你这个忙。”我本该马上就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的,但他一提到“鞋”这个词,我就放松了警惕。你要明白,我实在是求鞋心切,甚至都没想到要问他的动机。
“事情是这样的,”他继续喋喋不休地说道,“我有个表弟,他在,嗯,怎么说比较好呢,在买卖行业有些关系。各种还能用的东西,你懂吧,消费品之类的。有时候,他能搞到鞋子——比如我现在穿的这双——说不定他那里现在就有货呢。我碰巧今天晚上要去他家,可以顺便帮你问问,不算什么麻烦,一点都不麻烦。我只需要知道你穿多大号——嗯,我猜应该不大——还有你愿意花多少钱。但这些都是细节,都是小事。如果我们明天能约个时间见一面,我到时候或许可以给你带回些消息来。毕竟,人都得穿鞋子,对吧?从你现在脚上穿的东西来看,我非常理解你为什么四处打听。破得都快散架了,尤其是现在这种天气,根本不顶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