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撇子女人 精彩片段:
真实感受的时刻
5
闪电和雷声几乎是同步进行,因此科士尼格没有时间考虑那些梦。在早晨的雷雨中,他有了短暂的回家的感觉——宛如身处乡下夏天某个阴沉的早晨。邻居的花园里有一男一女在讲话,声音很小,期间有很长的停顿,仿佛时间又到了傍晚!他们又不是瞎子,科士尼格心想。楼里四处有人在跑动,关上刚刚打开的窗户,关上唱机和收音机。天开始下起雨,雨声却并没有让他平静。雨不是为他而落,而是为了这个陌生国度的其他人。天不再阴沉,他难受得发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这样一来,他的沮丧和愤懑似乎成了一种懒惰,而在对懒惰的内疚中,他更感沮丧了,同时还失去了之前的理直气壮。这种对自己深切失意的内疚,如果被解释成是出于督促勤奋的需要——他心想——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吗?难道应该用宗教来解释吗?别再想着解释了。大脑仿佛也自动背弃了他。
这个早上,起码他能在各种物品中找到安慰:他站在淋浴喷头下,热水流到他的肚子上,他再也不想离开;在柔软的手巾中,他突然闻到了一股醋味,那是很久之前他在别处用来擦洗过的头发的。他决定不刮脸。这是一个决定,它让他松了一口气,但他后来还是刮脸了,并为自己做出了第二个决定而感到骄傲,怀着这样的骄傲他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在外间碰见了斯蒂芬妮。她穿着灰色的旅行装,坐在一个石桌边写着什么,字迹很工整。“我等到雷雨停了再走,”她说,“麻烦你待会儿帮我叫辆出租车。”她望着他说,“我的感觉都是同步的——我很幸福,同时我也想自杀,同时我还有心思听唱片。我只是可怜孩子。”看她那张脸,好像在绝望的情绪中睡了一夜,他想。同时他还想:她走前连碗盘都没有洗。她那呆滞的动物眼睛和张开的黑鼻孔让他很吃惊,无法说出话来。“你是不是病了?”她问道,仿佛希望他病了。如果他至少承认这一事实的话,她还能帮上忙。科士尼格还是一言不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心里无意识地想:我该给她买些什么呢?“叫出租车吧。”她说。出租车的号码现在也成了让他欣慰的物品:七个几乎相同的数字。等待电话中心回复时,他听着电话里的小夜曲。这时,斯蒂芬妮忽然摔倒了,甚至没有用手护住自己。他弯下身,拍打她的脸。他希望她就这么死了。“五分钟后到。”电话员说。他不禁笑了。斯蒂芬妮还是躺着不动,他把她扶起来,冷漠得连呼吸都感到艰难。他并不希望她走,却又厌烦她。她坐进出租车时,他想对她说:我希望你还回来。出口时却说错了,以“希望你回来”的语气,他说:“我希望你去死。”太阳又出来了。天空很蓝,街上的水几乎都干了。只有那些从阴沉的北部开来的汽车顶上还有颤巍巍的雨点。布洛涅森林上弯着一条宽阔而闪亮的彩虹。其他人现在可以着手干活了!他想。
科士尼格走到石桌边,看斯蒂芬妮刚写的纸条。“不要指望我给你的生活赋予意义。”她比我先下手了,他屈辱地想。现在我就不能对她说这句话了。突然,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早已讲完的故事中的角色。“这天早上,他比平时醒得早一些。连小鸟们都似乎还在半梦半醒地叫着。今天肯定会很热……”这是对过去日子的表述。彩虹还在,但他希望它消失。他穿过幽长昏黑的走廊走进孩子的房间,想到手帕放错了包——本来应该放在左边的包里,却放进了右边的——他觉得很好笑。他竟然无动于衷地继续活着!
他不知所措地打量着沉睡的孩子,闻她的气味。孩子翻了个身,然后叹口气醒了,但没有发现他。她叫了一声想吃椰子,然后又睡着了。她在一个愿望中醒来!他想。孩子睁开了眼,第一眼就望向窗外的远方。他故意做出一些动静,孩子看着他,毫无惊讶的样子。她说,刚才有一片很白的云飘过去了。他沮丧地看着她床单上的巧克力污迹——难以想像在今天还得换床单。她对他说话时,他特意弯腰靠近她,表示自己在认真听,实际上却不断走神。他心不在焉地抱紧了孩子。“不要忘记我。”他不知所云地说。孩子答道,有时她会忘记他。他走开了,望着镜中的自己。
在厨房里,他在热牛奶前一直沉浸在一个想像中:他们正在沙漠中,现在他要擦燃的火柴是最后一根。会成功吗?火柴点着了,他感到一阵轻松。然后他又不由自主地有了另一个想像:国家宣布进入紧急状态,所有人都不能上街购物,解禁时间难以确定。他紧张地看着几乎空荡荡的冰箱。他给大使打电话请假,说孩子病了。乌鸦嘴,他马上想到,于是改口说,孩子也没有生病,只是要去打疫苗。如果她真因为我撒谎而病了呢?他后来想,于是去看孩子。她躺在床上打着哈欠,他认为这是让他安心的迹象。然而孩子房间里翻倒的玩具箱让他很警觉。以防万一,他把玩具箱放好了。接下来他在裤袋里发现了两张几个月前的卢森堡公园的木偶剧场票,于是有了短暂的安全感。不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在孩子房间前叠白床单时,竟吓了一跳,于是抱着床单走到别处……气球里的气一夜之间都漏光了!他急匆匆地重新吹胀气球。孩子坐在床上吃的香肠肯定不是熏肠!他立刻从她手里夺走香肠,换了一根蒜肠……他自己吃了一个梨,像一个锦衣玉食的闲人。现在一切该回复平静了吧?为了提前应对下一个坏兆头,他捡起地上的一本书,工工整整地塞进书架。后来他在一管以为已用光的牙膏中又挤出了一点,竟有些感动,因为这些物品都在支持他。
他在又变得明媚的花园里坐下来,把所有能找到的鞋都刷了一遍。他有穿不完的鞋子!孩子沉默地看着他,他脑中什么都不想,能想到的念头都仿佛是一段惬意的小睡……把脚探进被阳光晒得里面暖暖的鞋中,他感到一阵突兀的幸福。然而他又觉得这种安全感仅仅只是一种情绪,于是很惊恐,同时又不快乐了。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捡起东西放到一边,过一会又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他走一回停一回,然后转个圈,突然发觉,自己在茫然和沮丧中仿佛跳起了什么舞蹈!每经过一面镜子,他就不禁要瞅自己一眼。在一面镜前厌恶地转身离开,走到下一面又去看。我真的在跳舞!他想。带着这种念头,他才能在那些昏暗的房间中从一个尽头走到另一个。
他想看火车,火车会经过公寓,开往圣拉扎尔车站,从那里再坐两个小时就能到海边了……他站在敞开的窗前等着,火车终于开出了奥特伊车站。经过岔路时,车厢里的灯泡不断闪烁着。他看着车厢上宽宽的黄带和车轮下的蓝色火花,那景象很亲切,仿佛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乘客们撑着胳膊肘坐着,表情放松而宁静,仿佛他们没有任何糟糕的念头,起码在车离开车站那几百米的时间里……
他想出门。但阿涅丝要待在家里。他想给她穿衣服,孩子拒绝时,他差点用暴力逼她就范。他用拳头狠狠地捶自己的脑袋,捶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然后他走到一边开始撕纸。他想用头去撞墙,不带任何信念地撞!
他又开始在屋里四处徘徊。阿涅丝坐着画画,一边吧嗒嗒地吃蛋糕。他突然差点朝她扔了一把刀。他奔到她身边抚摸她。她推开他,并非出于敌意,而是因为他干扰了她画画。他往她脸上泼脏水。如果能给她讲一讲昨天的故事就好了,告诉她整个世界是怎么对他言听计从的!他试着跟她讲,但心思却在别处——甚至不在别处,而是不在任何地方,以至于每句话都有口误。孩子笑他说错的词,并帮他纠正。“快走开!”她说。突然他很担心会一拳打死她。他走开了,走得远远的,对自己做鬼脸。他觉得,因为产生了打阿涅丝的念头,他已失去了待在她身边哪怕是一秒的权利。他看见湿漉漉的墙面,觉得它马上就会脱落。从前,只要一拉上门闩,他在厕所里总能幸福地吁一口气,今天他在厕所里也不觉得安全。他在里面坐了一会儿,毫不在意能不能大便,很快又走到屋里的另一个地方,然后愣住了,不知道自己到那里做什么。他想起从前有一次问斯蒂芬妮愿不愿意去伦敦待几天,她答道:“我不想一个人坐在伦敦。”现在我也坐在这里,他想,像一个女人坐在陌生城市的酒店客房里。孩子阻止了我的思考!或许我能从孩子身上学到一种思考的方法?他感到一种无趣的孤独。一幅记忆中的景象浮现起来:在一条刚刚灌满水的田间水渠里,一只裂成两半的金龟子在抽搐。科士尼格垂着头转着圈子,一直转。孩子提出了一些理所当然的愿望:要他折纸飞机——要他陪着她玩。但他现在不可能玩,不可能满足她那些理所当然的愿望。所有被他扔掉的东西,她又从废纸篓里扒出来了……他打报时电话,听见一个粗暴得令人厌恶的男人声音,他想像那是一个坐在安乐椅上的胖男人,满怀鄙视地报着时间。他又开始转圈,心里越发沉重,他喊着累,不要孩子打扰他。有没有人让他踢一脚?他走着,看着,呼吸着,听着——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他居然还活着。
走来走去时,他无意识地读了一封随便放在一旁的打印信件,读到最后一行事先印在纸上的“友好地祝福”时,他突然觉得那是针对自己的,受到了一丝鼓舞。他贪婪地重读了一遍。“祝贺您——您的交易很成功。”他找到了一个女人度假时寄给他的明信片:“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你,此刻我正在想你。”他读了最近几天的所有信件。这些写给他的信都很温柔,充满渴望——这些享受夏天休闲的人们仿佛不仅睡懒觉做美梦,还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梦。然而看到信封上的笔迹时,他又不开心了。他希望能收到一封陌生人寄来的信。
他洗了昨晚的碗盘,熨了几块手帕,给阿涅丝的一件衣服缝上扣子。然后他感到一阵满足,走来走去检查自己的工作。他想起了斯蒂芬妮:她在父母身边和女子学院长大,第一次和他去饭店吃饭时,得知自己不用吃完所有的饭菜,她对他多么感激!她感动得热泪盈眶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