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撇子女人 精彩片段:
左撇子女人
任卫东 译
她三十岁了,住在一片坐落于一个小山南坡的别墅区里,正好在城市的雾霭之上。她的眼睛,即使是在不看着人的时候,有时也会闪闪发亮,但面部表情不会发生变化。在一个冬日的下午,她坐在向外伸出去的房间的窗前,用电动缝纫机干活,黄色的光线从窗外射进来,照在她身上。身边是她八岁的儿子,正在写学校布置的作文。这间房子的一侧全部是玻璃,面对着一个长满青草的平台,边上是邻居房子的一堵墙。孩子坐在一张漆成棕色的桌子旁,俯身在作业本上,用一支钢笔在写着,舌头伸在外面。有时候,他停下笔,看一会儿窗外,然后又更快地继续写;或者,他朝母亲看去,母亲虽然没有面朝着他,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于是也转过头来看他。女人嫁给了一家欧洲著名瓷器公司本地分公司的销售经理,他去斯堪的纳维亚出差好几个星期了,今天晚上应该回来。这个家庭并不富有,但生活得还算舒适,住的别墅是租的,因为男人随时会被派到其他地方。
孩子写完了,开始读他的作文:“《我想像的美好生活》,我希望,天气不冷也不热。应该一直吹着温暖的风,有时候刮狂风,行人不得不蹲下来。汽车应该消失。所有房子都是红色的。灌木是金色的。人们什么都知道了,不需要再学习。大家都住在岛上。街上的汽车都开着门,谁累了,就可以进去休息。而且,人们根本就不会再感到累。那些汽车谁的也不是。晚上,大家都不睡觉。人们在哪儿觉得累了,就在哪儿睡。从来不下雨。所有朋友中,各样的有四个,那些不认识的人都消失掉。所有不认识的东西都消失掉。”
女人站起来,从那扇狭小的横窗看出去,远处有几棵云杉树,一动不动。树下有好几排独立的车库,外表很相似,都是四方形的,都有着像别墅一样的平顶,车库前都有进出车的通道,有个孩子正在没有雪的人行道上拉着雪橇。树后面很远处,地势平缓的地方,是城市最边缘的住宅区,一架飞机正从那里拔地而起。孩子走过来问女人在看什么,女人已经完全陷入沉思,但并没有发呆,而是漫不经心地站在那里。女人什么也没有听见,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孩子摇晃着她嚷道:“醒醒!”女人回过神来,把手放在孩子肩上。孩子也把目光投向窗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过了一会儿,他摇晃着身子说:“我现在也瞎看起来了,像你一样!”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笑得停不下来。当他们终于平静下来时,其中一个立刻又开始笑,另一个也跟着笑起来。最后,他们笑得抱在一起倒在地上。
孩子问,现在可不可以看电视。女人回答说:“我们不是要去机场接布鲁诺吗。”不过,孩子已经打开了电视机,坐下看了起来。女人俯下身来对他说:“我该怎么跟你爸爸解释呢?他已经出国好几个星期……”看着电视的孩子什么也不听。女人大声叫他,用双手在嘴边拢成喇叭形,好像他们是在室外什么地方。但是孩子只是盯着电视看。她把手挡在他眼前,孩子把头侧向一边,大张着嘴继续看。
女人站在车库前的院子里,裘皮大衣敞开着,天色开始渐渐暗下来,积雪开始冻结。人行道上到处散落着圣诞树被拖走时留下的松针。她一边打开车库门,一边抬头望着山坡上的住宅区,几座相互掩映的方盒子形别墅里,已经亮起了灯。住宅区后面是一片混杂的树林,主要是橡树、山毛榉和云杉,树林从住宅区后面一直缓缓延伸到山顶,其间没有村庄或房屋。孩子出现在她那个“单元”——她丈夫把别墅称为单元——的窗户前,朝她挥手。
到达机场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女人在进入境外到达大厅之前,抬头看到灯光已经打到了旗杆上挂着的各种旗帜,上面的天空还显露出一些亮点。她站在人群中等待着;她的脸充满了期待,但很放松;坦然而心无旁骛。广播通知来自赫尔辛基的航班已经降落,乘客们陆续出现在海关安检口后面,布鲁诺也在人群中,手里提着一个箱子和一个免税店的手提袋;一脸倦色。他跟她年纪一样大,总是穿着双排扣的灰色细条纹西服,不打领带。他的眼睛是深棕色,颜色深得几乎看不到瞳孔,所以,他可以长时间地盯着别人看,而被看的人不会察觉到。小时候,他曾经梦游;长大了以后,他也经常说梦话。
在接机大厅里,众目睽睽之下,他把头靠在女人的肩膀上,仿佛他必须立刻在女人的裘皮大衣里休息一下。她接过他手里的箱子和手提袋,现在他可以拥抱她了。他们长时间拥抱着;布鲁诺身上有些许酒味。
在去地下车库的电梯里,他仔细看着她,而她也在打量着他。
她先坐进汽车,给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他还在外面站着,两眼看着前方。他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然后捏住鼻子,使劲呼气让空气从耳朵里出来,好像长途飞行把他的耳朵堵塞了。
他们开车驶向坐落在坡上的小城,他们的别墅区就在那里。车上,女人一边伸手打开收音机一边问:“想听音乐吗?”他摇摇头。这时天已经黑透了,路旁的高层写字楼里,几乎所有灯都熄灭了,而四周山坡上的住宅区里却灯光闪烁。
过了一会儿,布鲁诺说:“芬兰总是黑天,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在其他国家,至少总有些相似的词语——但是在芬兰,没有一个字是国际通用的。我记住的惟一一个词是啤酒:olut。我在那里经常喝醉。有一天午后,天刚刚开始有点亮,我在一家自助咖啡馆吃了饭,突然开始抓挠桌子。黑暗,钻进鼻孔里的寒冷,我不能跟任何人交谈。有一次我在夜里听到狼叫,对我来说,那狼叫声几乎是种安慰。或者,偶尔,我小便时发现小便池上有我们公司的缩写,也能让我感到很亲切!我想告诉你,玛丽安娜:我在那儿的时候想你,想施泰凡,在我们共同生活的这么多年中,我第一次有一种感觉,觉得我们相互属于对方。我突然之间有了一种恐惧感,怕我会因为孤独而疯掉,以一种极其痛苦的、没有任何人体验过的方式疯掉。我以前经常跟你说我爱你,但是直到现在,我才感觉到,我和你是紧紧连在一起的。生生死死。而最奇怪的是,我甚至认为,没有你们我也可以生活,因为我已经经历了这一切。”过了一会儿,女人把手放到布鲁诺的腿上问:“谈判怎么样?”
布鲁诺笑了:“订单又增加了。北欧人吃得已经很差了,那至少应该用我们的瓷器吃吧。下一次,那里的客户就会争相到我们这里来订货了。价格下滑已经止住了。我们也用不着像在危机期间给他们那么高的折扣了。”他又笑着说:“他们连英语也不说。我们不得不通过翻译跟他们交谈,那是一个有孩子的单身女翻译,她在这里上过大学,我觉得是在南方。”
女人:“你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