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森林 精彩片段:
序
李文俊
一九五五年,福克纳自己修改编定了《大森林》的篇目,后把这个版本交给兰登书屋出版,副标题是“打猎故事集”。这里共收有四篇作品,前面的两篇,即《熊》☾1☽与《古老的部族》,原是一九四二年出版的《去吧,摩西》中的组成部分。另两篇则是福克纳原来发表在文学刊物上的短篇小说。《一次猎熊》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二月十日的《星期六晚邮报》。《追逐在晨间》则于一九五五年刊登在三月五日的《星期六晚邮报》上。这四篇作品通过对打猎活动的描写,刻画了猎人的生活与南方乡野的生活。福克纳还在《大森林》书前、书后以及各篇作品之间,都加写了“引言”“插曲”式的解释文字以及“尾声”,它们的部分内容也在他别的作品里出现过,如《公道》《修女安魂曲》与《密西西比》《三角洲之秋》。
《熊》是福克纳最享盛名的作品之一,这既是一篇打猎故事,又是一篇写青少年成长的故事。但是它更是南方种族关系史的一个缩影。《熊》里说:“这本编年史本身就是一整个地区的缩影,让它自我相乘再组合起来也就是整个南方了。”
《熊》写艾萨克随打猎队进入大森林去打一只被人称作“老班”的大熊。这只大熊似乎不可征服,永生不死。它已经成了人必须与之搏斗的“命运”的一个象征,同时又是人必须依赖才能生存与发展的“大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人进入大森林既是去“狩猎”,也是去“追求”(两者在原文中都是同一个词:hunt)。这几乎成了去向大自然朝拜与祭祀的一种仪式。大熊是人类的高贵的对手,他们必须用崇高的原则、公正的行为与之打交道。在学习做到这一点的过程中,艾萨克成了一个真正的猎人,他在山姆·法泽斯的帮助下,在大森林里完成了自己的“学业”。
福克纳笔下的大熊,很有灵性。猎人与它之间,像是有一种相互对立却又相互依存的关系。在艾萨克十六岁那年,在一只凶悍的猎狗“狮子”的帮助下,猎人们终于杀死了老班。大熊一死,打猎队活动也随之告一结束。代之而进入大森林的,是木材公司的小火车。因此,大熊让人联想到初民膜拜的象征自然力量的神祇。这样的神祇总与人类的物质文明格格不入。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物质文明总要破坏大自然的生态平衡。大熊一死,山姆·法泽斯也无疾而终,因为他自己也是“自然之子”。这一幕写得很有古风:伟大的敌人死了,英雄也自然无意留恋人间。而艾萨克又从这一幕里领略着人生的真义。
《大森林》的总体色调是“挽歌”式的。福克纳是在这里哀叹在人类不得当的开发的进逼下大自然的退让与衰颓。这也是长期困扰福克纳的一个问题,只是在他晚年时让他益发感到苦恼罢了。他所写的打猎故事中还多多少少都蕴藏着青少年成长问题的人生哲学,值得玩味。
便笺,送至:萨克斯·康明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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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们却一直在
关注同一件事物
密西西比
这里淤积的黑土深厚肥沃,上面长出的棉花将会高过骑在马上的人的脑袋,它原本是一片莽林、一片灌木丛、一片密不透风的墙垣,由荆棘、芦苇和藤蔓纠结而成,而且还夹杂着桉树、柏树、山核桃、沼生栎树和尘土的呼啸声,此刻印上了本土动物的足迹——熊、鹿、美洲豹、野牛、狼、鳄鱼以及各种各样躯体较小的野兽的足迹,还有或许也得列上的原住民的足迹——这些(原住民自己)没有名称却得到过记载的先民,垒起了一个个土墩,以躲避春季的洪水,也为了留下他们少得可怜的那几件手工制品:他们是过时的也是被剥夺的人,剥夺他们的人自身到头来也会受到剥夺因为他们也是过时的人:野蛮的阿尔冈昆人、契卡索人、沼克托人、纳齐兹人和帕斯卡戈拉人,先民怀着原始的惊讶从高高的陡岸上俯瞰一艘载有三个法国人的奇珀瓦小舟——但还不等他来得及转过身子,就会看到在他身后有十个接着是一百个再接着是一千个西班牙人从大西洋登岸穿越大陆来到此地:对于这片土地迟缓冲积而成的编年纪来说那是如此迅疾急促的一股潮流、一次冲激、一个两次三番涌上又退下的行动,快得有如一位魔术师一只手里握着的小木棍对着另一只手中捏着的不固定的纸牌轻轻一触:法国人来待了一阵子,然后西班牙人来待了也许是两阵子,接着法国人又来待了两阵子,嗣后是西班牙人再次待了两阵子,最后是法国人待了只顾得上吸半口气的那最后的两阵子;因为接下去盎格鲁-撒克逊人来了,那位先行者,那位个头高高的汉子,高声吟诵着基督教经文并散发出浓浓的威士忌酒气,一只手捏着《圣经》和酒壶,另一只手里(让人料不到吧)竟握着一把土著的战斧,他吵吵闹闹,脾气暴躁,不是因为生性歹毒而仅仅是因为他身上的腺体过于发达:他对女人百依百顺却主张一夫多妻:是个结了婚却不屈不挠保持独身的男人,他让他那腆着大肚子的妻子、丈母娘的大半个家庭紧随在身后,进入连车辙都没有的、野兽出没的森林,让他的孩子(说来你也不信)在树丫支起的来复枪工事后面呱呱坠地,这地方地图上没有标明亦不知离别处有多少里路,接着,在抵达他发痒的脚最后要去的目的地之前又让老婆怀上一胎,与此同时,还把他活力十足的种子撒在方圆千里的大森林中成百个黑黢黢的肚子里:此人天真并且轻信,城府不深,不特别贪婪也缺乏热情与远虑,却任意去改变大地的面貌:砍倒一棵二百年才能长成的树,仅仅是为了把一只熊从那里撵下或是往帽子里盛满野蜂的蜜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