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丝黄的世界 精彩片段:
贰 君子好逑
第七章
实际上是阿唐弄错了,罗德尼是打算带苏丝去曼谷,可他们最终也没能离开这块殖民地。这些都是我后来从吉薇妮那里得知的,罗德尼和苏丝离开南国酒店前她曾见过他们。好像苏丝不太信任罗德尼,觉得他会把自己丢在异国他乡,就谨慎地要求先试一段时间,所以他们就去了新界的一家小宾馆,离九龙大概有十二英里。这家宾馆坐落在海边的景点附近,深受欧洲人和中国人的欢迎,尤其是度蜜月的夫妇或者周末相聚的情人。苏丝把孩子和保姆也带上了,把他们安顿在附近的渔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比他们待在身边更让我难受,我真希望他们立刻就远走高飞。每天晚上我都会梦到苏丝,我梦到她回来了,我站在画架前画画,她跷着腿坐在床上,亮晶晶的眼睛闪着淘气的光芒。一天晚上我还梦到我们又去了赛马场,在拥挤的人群中牵着手,可是罗德尼却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身躯巨大而怪异,如同一只饥肠辘辘的猛禽朝我们扑来。我紧紧抱住苏丝,唯恐她被罗德尼抓走,可是他却走到人群中不见了,我不再恐惧,满心欢喜苏丝依然在我身边。早上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我伸出胳膊摸了摸身边,空空如也,她已经不在了。想到又一个没有她的日子就要开始了,熟悉的疼痛又袭上心头。我闭上眼睛想要继续睡,好让这一天缩短一些,让自己少受一个小时的痛苦。
而我却迟迟无法入睡,我开始希望她能过来找我,因为她离九龙不过几英里远,她肯定会来市中心买东西或者看电影吧?那她一定会来看我的吧?每一天,我都会找很多貌似合理的理由,证明她会选择这一天来城里,然后我会坐等她的到来,每次电梯门的哐当声都让我全身紧张起来,一次次地辨认她逐渐走近的脚步声。有一次脚步声停在我的门口,然后响起了敲门声,我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我欣喜若狂,朝门口奔去,打碎了一只玻璃杯,然后猛地拉开门,门口站着的却是阿唐,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一定觉得我昏了头。
某天早上醒来,我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攫住,我突然对南国酒店和与它有关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产生了厌恶。这种情绪持续了很长时间。
在此之前我一直用浪漫的眼光看待南国酒店,我对它产生了真切的感情,对这里的女孩们也怀有真切的感情。尽管她们的职业从本质上来讲极不光彩,一次次毫无意义地向陌生人出卖自己的肉体,可她们总是让我惊叹,惊叹于她们顽强地抵制堕落,惊叹于她们良好的举止、敏感的心灵和高傲的自尊,惊叹于她们在性交易如此贫瘠的土壤上竟然开出如此美丽的花朵,充满善良、温柔、慷慨和爱心。我不只在苏丝一个人身上看到纯真的心。
即使是对那些水手,我也极为宽容。我曾亲眼见到,他们毫不掩饰地寻求肉体的欢愉并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性欲,只不过是为了逃避孤独。对于他们的酗酒和淫欲我不以为怪,因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各种各样的种子,如果这些种子的孕育环境不同,吹拂的春风不同,沐浴的阳光不同,那么就极有可能某些种子疯狂成长而其他种子永不发芽,所以每个人都有可能变得好色而贪杯。我曾见过一个喝醉的粗人几乎把一个拒绝跟他上楼的女孩扼杀,我心想:“我也可能成为这样的人。”所以对他心怀哀怜。后来那个女孩还恳求酒吧经理不要把这个人交给海警,说:“他刚被关了三十天,我们不希望他这么快就被送回去。”我被她如此深厚的情感打动,因为她不仅让那个水手免受牢狱之灾,也拯救了我。
而现在,所有的怜悯都消散了,我的感情走向另一个极端。在我的眼里,这些水手蠢笨粗暴,他们如此酗酒、如此恬不知耻地随意滥交就是对人性的践踏。甚至是那些女孩也让我反感:她们身上那些我曾经为之称赞的品质都变成了肤浅,或者不过是她们用来促成交易的手段。她们良好的举止只不过是东方人虚伪的面孔,她们善良、温柔和慷慨的表面下掩盖的是麻木不仁和贪得无厌。纯真的心灵?这是我犯过的最低级的错误,将纯真和无知混为一谈。
伴随着这种厌恶感而来的是我完全失去了画画的能力,因为我画画是基于对周遭人事的共鸣,基于我内心的怜悯和慈悲。这些情感一直不充盈,而今却全然枯竭了。我的想象被幻灭蒙蔽,过去的作品如今看来是如此多愁善感、如此虚伪、如此华而不实,让我感到厌恶,不忍卒看。我失去了继续作画的冲动。几周之前,拿着调色板和画笔站在画布前,我很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自己能力有限,画不出心中的景象;而现在我站在那里,茫然地盯着画布,没有了动力和目的。如同开启一段没有方向的旅行,我对要去的地方也毫无兴趣,只是第一点我就选择了放弃。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来自纽约的信,是米特福特寄来的,就是罗德尼的舅舅经营的那家画廊。两个月之前,我和罗德尼的关系还比较和睦,他写信向他舅舅推荐我,他舅舅回信要我寄几幅作品过去,所以我就及时寄了一些蜡笔画和油画。罗德尼走后两天,我收到一份正式通知,确认我的画已经收到,现在我又收到这封信,署名是亨利·C.威因鲍姆,根据信头上的信息,他是罗德尼舅舅的合伙人。信共有两页,满纸赞誉之词。我的风格、技巧和主题的独创性都得到了他们的认可,而且信中还承诺,如果我多送几幅作品过去,他们就会在纽约帮我办一场个人画展。写信的人还很客气地给我提了个建议——信绝不可能出自威因鲍姆之手,因为他肯定很清楚创作冲动的本质,不会特意这样提醒一个画家——说我应该画一两幅香港全貌图,以便更好地展示南国酒店的背景和位置。
如果是一个月之前收到这封信,我一定会乐上天。而现在我正处在厌恶和幻灭中,这封信读来却是如此讽刺。实际上读信本身就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因为提到我的画也会让我觉得厌恶。我严重怀疑信中的措辞过于夸大,而且还特意强调了主题,显然说明他们对感官的兴趣远远大于艺术本身。即使是有望发财也无法让我摆脱冷漠。我把信丢到一边,也没有回信,心想等哪天再给他们写几句吧。
在我心中幻灭的不只是南国酒店和我的作品,还有整个湾仔。走在我原来为之亢奋而欢欣的热闹大街上,如今却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有千万堵墙将我和那些忙碌的、聒噪的、随地吐痰的中国人隔开。我开始怀念自己之前避之不及的欧洲人,只是碍于面子才没有给那些英国熟人打电话,因为我之前觉得他们很闷,草率地对他们不予理会。而今正是他们的迟钝让我怀念,因为这迟钝让我觉得舒服、熟悉,充满英国气息。后来有一天在银行,戈登·汉密尔顿过来跟我聊天,他抚着八字胡对我说:“你一定要过来吃晚饭。”我竟然如此感激他邀请我,恨不得过去搂着他的脖子。
我想起上次我们在九龙那家餐厅的偶遇,就疑虑地问:“可是你妻子呢?我想她可能不怎么待见我。”
“别担心,她很为那天晚上的事情感到羞愧。”汉密尔顿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其实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法入睡,她一直念叨着:‘那些可怜的女孩,怎么才能帮她们呢?’我告诉她:‘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敢肯定她们赚的钱可比我在银行赚的多,若说她们如何帮助我们,那方法可就多了。’所以你若能去我家吃晚餐,伊泽贝尔一定会很高兴。那就说定了,周四晚上八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