锌皮娃娃兵 精彩片段:
第三天
“我有眼睛时比现在瞎得更厉害”
我们被送到撒马尔罕,那儿有两个帐篷。在一个帐篷里,我们脱掉了身上所有非军人的衣服。有的人比较聪明,他们在半路上已经把夹克衫、绒线衫卖了,最后买了一瓶葡萄酒。在另一个帐篷里,我们领到了过时的士兵服装——1945年的军上衣、人造革靴子、包脚布。如果你把这些人造革靴子拿给习惯于炎热气候的黑人看,他会吓昏的。在非洲不发达的国家里,士兵们脚蹬轻便鞋,身穿绒线衫、裤子,头戴小檐帽。可是我们排着队,唱着歌,在四十摄氏度的高温里忍受着煎熬,双脚像泡在沸水里一样。
头一个星期,我们在冰箱厂卸玻璃包装容器,在商业基地搬运整箱的柠檬。有时也派我们到军官家里去干活,我就给一家人砌过砖,盖过两个星期的猪圈,钉了三张石棉水泥板,用另外两张换了酒喝,石棉水泥板的价格是每米一卢布。军人宣誓前,两次被带到打靶场:第一次发了九颗子弹,第二次每人抛了一次手榴弹。
我们在练兵场上排好队,宣读了命令:“派你们去阿富汗民主共和国,执行国际主义义务。谁不想去,向前迈两步。”
有三个人走了出来,部队首长用膝盖顶一下他们的屁股,让他们站回队去,说:“这次是检查你们的战斗情绪。”
每人发了两天的干粮,还有一条皮带,上路吧!大家上了飞机,默默不语,觉得飞了很长时间。透过舷窗我们看见了崇山峻岭,真美!我们生长在普斯科夫,家乡到处是草原和树林,从来没有见过山。我们在信丹德下了飞机,我记得那天是1980年12月19日……
有几个人打量了我几眼:“一米八,分到侦察连,那里需要这样的人……”
从信丹德去了赫拉特。到了那儿,我们也是搞修建,修建靶场:挖地,运石,打地基。我干木工活,用石棉水泥板盖房顶。
有的人参加第一次战斗之前,还没有放过一枪。
总是饿。厨房里有两个五十升的大锅:一个用来做第一道菜——水煮白菜,汤里捞不出肉来;一个用来做第二道菜——干土豆或者燕麦饭,没有一点油。每四个人发一个青花鱼罐头,商标上的生产日期是1956年,保存期限是一年半。一年半里,我只有一次不想吃东西,那次是因为我负了伤。平时我总一边走路一边想:在什么地方能弄点吃的,能偷点吃的?我们曾爬进阿富汗人的果园,他们开枪射击,还可能踩上地雷。不过我们太想吃苹果、梨或者其他什么水果了。大家写信向父母索要柠檬粉,他们用信封捎来一些。我们用水把柠檬粉化开就喝,酸滋滋的,用它来刺激胃……
第一次战斗前播放了苏联国歌,政治部副主任讲了话。我记得他说:我们比美国人抢先一个小时,国内等我们作为英雄凯旋。
我将怎样杀人,当时自己也想象不出来。参军前,我从事自行车体育活动,我的肌肉锻炼得结结实实,谁都怕我,谁也不敢碰我,我甚至没有遇见过持刀打架流血的事情。现在,我们乘坐的是装甲输送车。在这之前,我们从信丹德到赫拉特乘的是大汽车,还有一次,离开驻防地外出乘的是“吉尔”。我坐在装甲车上,手握武器,袖子挽到胳膊肘……有一种新的不熟悉的感觉,一种权势、力量和个人安全的感觉。村庄马上显得低矮了,灌溉沟渠变小了,树木也变得稀少了。半个小时以后,我完全放了心,觉得好像是个旅游者,开始东张西望,欣赏外国风光。真是奇异,各种树,各种鸟类,各种花草,第一次见到那种带刺的树。我一下子把战争忘在脑后了。
输送车经过水渠,经过泥巴桥,我奇怪的是,这座桥居然能经受得住几吨金属的重量。突然一声爆炸,开路的装甲输送车遭到火箭筒的迎面攻击。有人抬着熟悉的弟兄走了过去,没有头颅了,活像硬纸板的靶子,胳膊耷拉着……我的意识还不能马上接受这种新的可怕的现实……命令:架起迫击炮。我们把迫击炮叫“矢车菊”,它每分钟可发射一百二十颗炮弹,所有炮弹全部射向村庄。村庄里有人向外开枪,每个院落里都射去几颗炮弹。
战斗结束后,我们把自己人一块一块地收拢到一起,从装甲板上也往下刮。死者身上没有身份牌,我们把粗帆布铺开当作集体坟墓……没法认出是谁的大腿,谁的头骨……没有发给大家辨认身份的颈牌,怕万一落到敌人的手里,那上边有姓名,有地址……如今正像歌里唱的:“我们的住址没有楼号,也没有街名,我们的住址是苏维埃联盟……”这是一场没有宣战的战争,我们投入了一场有实无名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