锌皮娃娃兵 精彩片段:
第三天
“我亲爱的妈妈”
我急急忙忙地向墓地奔去,如同赶赴约会,我仿佛在那儿能见到自己的儿子。头几天,我就在那儿过夜,一点也不害怕。我现在非常理解鸟儿为什么要迁飞,草儿为什么要摇曳。春天一到,我就等待花朵从地里探出头来看我。我种了一些雪花莲,为的是尽早得到儿子的问候。问候是从地下向我传来的,是从他那儿传来的……
我在他那儿一直坐到傍晚,坐到深夜。有时候我会大喊大叫,甚至把鸟儿都惊飞了,可是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乌鸦像一阵飓风掠过,在我头顶上盘旋,扑打着翅膀,这时我才会清醒过来……我不再大叫了……一连四年,我天天到这儿来,有时是早晨,有时是傍晚。当我患了毛细血管梗死症躺在病床上不能下地时,我有十一天没去看他。等我能起来,能悄悄地走到盥洗室时……我觉得,我也可以走到儿子那儿去了,如果摔倒了,就扑在小坟头上……我穿着病号服跑了出来……
在这之前,我做了一个梦,瓦列拉出现了:“好妈妈,明天你别到墓地来。不要来。”
可是我来了,悄悄地,就像现在这样,悄悄地跑来了,仿佛他不在那儿,我的心觉得他不在那儿。乌鸦和往常一样,站在墓碑上、围栏上,它们不飞,也不躲避我。我离开凳子,站了起来,可是它们却先我飞起,安慰我,它们不让我离去。怎么回事?它们有什么事要预先警告我?它们忽然安静下来,飞上树梢。我又想回到那座小小的坟墓前,心里平静极了,不安的心情过去了,是他的魂儿回来了。“谢谢你们,我的鸟儿,是你们提醒我,不让我走开。我终于等到乖儿子回来了……”
人多的时候,我感到不舒服、孤单,我心慌意乱,踱来踱去。有人跟我说话,纠缠我,妨碍我,可是我在那儿却觉得舒服。我的心情只有在儿子那儿才感到舒畅,要想找到我,只能在工作地点和在那儿。在那儿,在坟前……我儿子好像就住在那儿……我估量了一下,他的头在哪儿……我坐在他身边,把心里的话都掏给他……今天早晨我干了什么,白天干了什么……我和他一起回忆往事……我望着他的相片,想得很远很远,望得很久很久……他或者淡淡一笑,或者有所不满,皱起眉头,我们俩就这么过日子。我即使买一件新衣服,也是为了看望儿子,为了让他看见我穿上新衣裳了……过去,他总是跪在我面前,如今我跪在他面前了……每次都是如此:推开围栏小门,就跪下!
“好儿子,早晨好……好儿子,晚上好……”
我总是和他在一起。我原想从孤儿院抱一个男孩,找一个像瓦列拉的,可是我心脏有病。我拼命工作,像在黑暗的隧道里,累得筋疲力尽。如果有空闲坐在厨房里,伏在窗口朝外望,我就会发疯,只有痛苦的折磨才能挽救我。四年来,我一次电影也没有去看。我把彩电卖了,用那笔钱修了一块墓碑,我一次也没有打开过收音机。自从乖儿子阵亡以后,我的一切都变了,脸、眼睛,甚至双手。
我也是出于爱而嫁人的,自己找上门的!他是个飞行员,高高的个子,长得很帅。他穿着皮夹克、软底皮靴,像头大熊。他就是我将来的丈夫吗?姑娘们“啊”了一声。我进了商店,为什么我们的工厂不生产高跟拖鞋?我在他面前显得那么矮小。我总盼望他生病、咳嗽、伤风感冒,那时他就能在家里待上整整一天,我就可以伺候他了。我盼儿子都快盼疯了,我希望儿子能够长得像他:同样的眼睛,同样的耳朵,同样的鼻子。仿佛天上哪位神仙听了我的话,儿子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两个出色的男子汉都属于我。不能相信!我恋家,我喜欢洗衣服、熨衣服,我什么都爱,爱得连家中的一个小蜘蛛也不碰,如果在家中抓到一只苍蝇或是花大姐,我就会打开小窗户把它们放走。让一切生灵都活下去,彼此相爱吧,我幸福极了!我按门铃,我打开走廊的电灯,我让儿子看见我是高高兴兴的。
“列鲁恩卡(他小的时候,我叫他列鲁恩卡),是我。你可让我想——死——了!”我从商店或是单位总是急急忙忙往家跑。
我爱儿子爱得发疯,我现在也爱他。开完追悼会,他们送来了照片,我没有接受,我还不相信……我是一条忠诚的狗,宁愿死在坟头上也不会离去。
我交朋友向来忠贞不渝。奶水从乳房往外流,可是我和女友说好要见面,我应当还她一本书,我站在冰天雪地里,等了一个半小时还不见她的人影。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够无缘无故地失约,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跑到她家里,她在睡大觉,她不理解我为什么在哭。我也爱她,我把自己最爱的一件衣裳——天蓝色的衣裳送给了她,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迟迟疑疑地走进人生,有些人胆子比我大得多。我不相信有人能爱我,别人说我长得漂亮,可我不相信,我进入生活的节奏总是慢半拍。不过,一旦我把什么事记在心里了,那么我一辈子也不会忘。对待一切,我都兴高采烈。尤里·加加林飞向太空,我和列鲁恩卡跑到大街上……我在这一刻想爱所有人,拥抱所有人……我们俩高兴得欢呼雀跃……
我爱儿子爱得发疯、发狂,他也疯狂地爱我。坟墓如此强烈地吸引我,仿佛是他在召唤我……
有人问他:“你有女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