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破三春·别样晚唐史 精彩片段:
第四篇 长庆元年春
引子
缦徊的廊腰上,摇摆着千盏万盏的素纱宫灯,九楹大殿的丹朱完完全全湮没在弥天亘地的惨白色中。袅袅悲风从层层宫阙间隙中穿过,发出凄厉的啸响。哀弦如泣,除此之外,就是白莽莽的灵幡纸帐簌簌上下。
仿佛,元和十五年的春天仅仅是一个瞬间。在那个瞬间后面,依然是苍白和寒冷的季节。
我们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果说还有什么要补充,那就是在李宥身后那些缟冠素纰的守灵人中低伏着一个身着重孝的少年皇子。他是李纯(唐宪宗)的第十三个儿子李忱(唐宣宗)。
在高高的玉陛下,少年李忱要尽量地压低自己的身形和自己的哭泣,尽量地显得渺小些平庸些,也尽量地压抑着丧父之痛,实在压抑不住才从眼角悄悄地渗出一缕恨意。二十多年后,还是那双眼睛,年迈的郭氏从深邃的眸子里读懂了仇恨:李忱对涉嫌参与谋害宪宗李纯的所谓“元和逆党”进行血腥报复,包括当时已经不在世的李宥(唐穆宗)和还在世的郭氏。郭氏在凄风苦雨中老去,化为清冷宫殿里惶惶不可终日的幽魂。尽管她还活着。
元和十五年造下的恶业终于到了了断的时候——已经当过一朝太后、三朝太皇太后,母仪天下垂四十年的郭氏经历了那么多风雨,没有什么不明了的。她不愿意继续象一个没有生气的鬼魂一样,枯坐在冷泉殿——一座乍闻其名,就已教人觉得翛翛寒气侵入骨髓的清冷宫殿里,难堪地枯坐在李忱刻意营造的冰冷氛围里了。也许在郭氏看来,用坠楼来结束若多年的恩怨情仇最具象征性,最能恰当地表达她对人生的终极态度。李忱及时地制止了这种对皇室来说很不名誉的死亡方式。不过他并不制止死亡:当晚,郭氏逝于无限凄清中。
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可这决不是一种救赎。
又七年后,李忱下诏停止了对“元和逆党”大规模的清洗。那是元和宫变的尾声。在经历了罪与罚的循环后,王朝气息奄然……
灯光下,我仿佛倘佯在西安的兴庆宫公园内。唐代的建筑已荡然无存。没有楼台遮掩的暮天空荡荡的。在西南角,勤政务本楼的遗址湮没在荒烟蔓草里。我在裸露的石础上虚构出一座巍峨的画楼来。在我的虚构和历史的真实间,是一千年的转瞬光阴。一千多年前,也有一个苍老妇人在巍峨的画楼上幻想一派繁华的景象来。在她的幻想和历史的真实间,是一百年的转瞬光阴。
一百多年前,正是开元盛世。勤政务本楼上,光艳照人的杨贵妃把八岁的神童刘晏抱在膝头,颇有兴致地欣赏教坊王大娘顶竿;玄宗皇帝则轻唱着“歌一曲而酒一杯,舞一曲而人一醉”;楼下,三十匹舞马和着《衔杯乐》翩翩起舞;人群万头攒动,随时可能涌起人潮。京兆府的严安之威严是出名的。他不得不用手中的笏板在地上画出一条线。汹涌的人流立刻止步于线前,谁也不敢踏过这条有名的“严公界限”。就在这时,空中散落下如雨的金钱……
选择一个承载过开元盛世的地方来终结自己,郭氏这么做似乎是别有意味的。
我听见,苍老的嫠妇仄仄地踏响了勤政务本楼的黄昏。她曾经无数次鹗立在高处,傲然俯视这方由她的儿子和孙子统治的地方。今天,她依旧傲然,尽管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立在细腻柔美的斜阳里,领略高处的苦寒。突然,我想起《麦克白》里的那句台词: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暂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烛光灭后,勤政务本楼上暮色苍茫。正是行人寥落、灯火阑珊的时候。当年的天子登临勤政楼时,群鸱如云,栖息在楼头。世人都说那是随驾老鸱。如今的薄暮里又掠过老鸱的影子,宛如昔日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