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及其所创造的 精彩片段:
记忆之书
二
他特别注意到,安妮·弗兰克的生日和他儿子一模一样。6月12日。双子座。一幅孪生的图景。一个万物双倍的世界,在那里同样的事总发生两遍。
记忆:一件事第二次发生的地方。
《记忆之书》。第二册。
《伊斯拉埃尔·利希滕施泰因☾1☽的遗言》。华沙;1942年7月31日。
“怀着热忱和热情,我投入了帮助搜集档案材料的工作。我受托成为保管员。我把材料藏起来。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我只告诉了我的朋友赫什·瓦塞尔,我的监管人……藏得很好。上帝请保佑它被保存好。在如今这骇人听闻的时代,这是我们能做得最细致和最好的了。我知道我们熬不过去。在如此可怕的谋杀和屠杀后想继续活下去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写了这份遗言。也许我不值得被记得,但就为了我在与安息日聚会☾2☽协会一起工作时表现出的勇气,就为了曾是那个最危险的人,因为是我把整个材料藏起来。我自身的自由会是一件小事。我在用我亲爱的妻子吉勒·塞克施泰因、我的宝贝小女儿玛格丽特的生命冒险……我不想要任何感激、纪念碑或赞扬。我只想要一个纪念仪式,那样我的家人、在国外的兄妹就会知道我的遗体的下落……我希望人们记得我的妻子。吉勒·塞克施泰因,艺术家,发表过很多作品,有才华,未能成功做展览,无法展示给大众看。在三年战争期间,她为孩子们工作,作为教育家、老师,为孩子们的作品制作舞台布景和戏装,曾接受奖项。如今和我在一起,我们正准备接受死亡……我希望人们记得我的小女儿。玛格丽特,到今天二十个月大。已经完美地掌握了意第绪语。九个月大的时候她开始清晰地讲意第绪语。在智力上,她和三四岁的孩子们一样聪明。我不想吹嘘她。告诉我这个的证人,是学校的教员,六十八岁的瑙沃利普基……我并不遗憾我和妻子的生命。但我对不起这个有天赋的小女孩。她应该也被记得……愿我们成为世上所有其他犹太人的救赎者。我相信我们的人民会活下去。犹太人不会被灭绝。我们,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立陶宛、拉脱维亚的犹太人,是所有其他土地上的所有以色列人的代罪羊。”
站立并注视着。坐下。躺在床上。步行穿过大街。在广场餐厅进餐,独自一人坐在火车座里,一张报纸展开在面前的桌上。打开他的邮件。写信。站立并注视着。步行穿过大街。从一位英国老朋友T那儿知道,他们两个家庭原来都来自东欧的同一个城市(斯坦尼斯拉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它曾是奥匈帝国的一部分;在两场战争之间,它曾是波兰的一部分;而如今,自“二战”结束后,它属于苏联。在T的第一封信中,他推测他们或许最终是远亲。然而,第二封信提出了澄清。T从一位年长的舅妈那儿获知,在斯坦尼斯拉夫他的家族甚为富裕;而A的家庭(这与他所知的一切颇为一致)则很穷。故事说,A的一位亲戚(一个舅舅或堂兄什么的)住在一间乡村小屋里,那小屋是T家的财产。他爱上了那户人家的一位年轻女士,求婚,遭到拒绝。从那时候起,他永远离开了斯坦尼斯拉夫。
A觉得这故事特别吸引人之处,在于那个男人的名字和他儿子的一模一样。
数周之后,他在《犹太百科全书》上读到了以下条目:
奥斯特,丹尼尔(1893—1962)。以色列律师,耶路撒冷市市长。奥斯特生于斯坦尼斯拉夫(当时属于西加利西亚),在维也纳学习法律,1914年毕业后前往巴勒斯坦。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大马士革奥地利远征军总部工作,在那儿他帮助阿瑟·鲁宾从君士坦丁堡向饥饿的伊舒夫☾3☽运送财务援助。战后,他在耶路撒冷成立了一间律师事务所,为阿拉伯犹太人服务,并在犹太复国委员会(1919年,1920年)的法律部担任秘书。1934年,奥斯特获选耶路撒冷市议员;1935年他被任命为耶路撒冷市副市长;1936至1938年和1944至1945年间他是执行市长。1947至1948年间,奥斯特在联合国代理犹太人反对耶路撒冷市国际化的案件。1948年,奥斯特(当时属于进步党)获选耶路撒冷市市长,成为第一个在独立后的以色列担任职务的人。奥斯特担任此职直至1951年。1948年,他也是以色列临时委员会的成员。他从一开始便担任以色列联合国协会主席一职,直到他去世。
在阿姆斯特丹的整整三天里,他迷路了。城市的轮廓是环形的(一系列同心圆,被运河切分,带阴影的相交线表示数百座小桥,每一座桥都连着另一座,然后又一座,仿佛无穷无尽),你无法像在其他城市里一样仅仅“沿着”一条街走。想去某处的话,你得事先知道你要去哪里。A不知道,因为他是个陌生人,此外他发现自己不知为何不愿查询地图。雨下了三天,他绕圈走了三天。他意识到与纽约相比(或新阿姆斯特丹,如同他回来后喜欢自言自语的那般),阿姆斯特丹是个小地方,一个很可能可以在十天内记住其街道的城市。然而,就算他迷路了,他难道不可以向某位过路人问一下路么?从理论上讲,是的,但实际上,他无法说服自己那样做。并不是他害怕陌生人,也不是他在生理上不愿讲话。原因更微妙,他发现自己不愿对一个荷兰人说英文。在阿姆斯特丹,几乎每个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然而这种交流的便利却令他不安,仿佛这会使此地变得不像外国似的。并不是说他在寻找异域风情,而是说这地方将不再是它自己——就好像在荷兰,假如说英文,就会被否认他们的荷兰性一样。假如他能够肯定没人会理解他,那么他或许会毫不迟疑地冲到一个陌生人面前讲英文,以一种喜剧性的努力使对方明白他:用词语、手势或怪腔等。实际上,他觉得自己不愿侵犯荷兰人民的荷兰性,即使他们自己在很早以前已经允许它被侵犯。于是他保持安静。他四处游荡。他绕着圈步行。他允许自己迷路。有时候,他后来发现,他离他的目的地仅几步之遥,但因为不知道在那儿转弯,他会转向错误的方向,那样他就离他自己以为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远。他想或许他是在地狱的循环中游荡,根据地狱的某种经典描绘,这城市已被设计为地下世界的模型。随后,他记起了地狱的各种图表曾被十六世纪的一些作家用来说明记忆系统。(比如说,柯斯摩斯·罗西柳斯☾4☽写的Thesaurus Artificiosae Memoriae,威尼斯,1579年。)而如果阿姆斯特丹是地狱,如果地狱是记忆,那么他知道或许他的迷失存在某种目的。与所有熟悉的东西断开,无法发现哪怕一个小小的参考点,他意识到自己的脚步,通过将他带往不知名的地方,正将他带向他自己。他正在自己的内部游荡,而他迷路了。这并不使他困扰,这种迷失的状态反而成了快乐和兴奋的来源。他将之吸入骨髓。仿佛此前隐藏的知识即将到来,他将之吸入骨髓,并几乎得意洋洋地对自己说:我迷路了。
他的生活好像不再处于现时。每次他看见一个小孩,他都会试图想象他长大后的样子。每次他看见一个老人,他都会试图想象这个人在孩子时是怎样的模样。
与女人在一起时最糟糕,尤其是年轻美丽的女人。他会不由得看穿她脸上的皮肤,想象它后面的匿名的头盖骨。而面孔的皮肤越美丽,他就越热切地试图在其中寻找未来侵蚀的迹象:刚出现的皱纹,以后会变得松弛的下巴,眼神中淡淡的失望。他会将一张脸放在另一张之上:四十岁时的这个女人;六十岁时的这个女人;八十岁时的这个女人;就好像,虽然他处于现在,他却被迫寻找未来,追随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的死亡。
不久之后,他碰巧在一封福楼拜写给露易丝·柯蕾的信(1846年8月)中看见类似的想法,他被这巧合所打动:“……我总是感觉到未来,所有东西的对立面总是在我眼前。我看见一个孩子就会想到他会变老,我看见摇篮就会想到坟墓。看见裸体女人令我想象她的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