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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及其所创造的_记忆之书 八

保罗·奥斯特
传记回忆
总共19章(已完结

孤独及其所创造的 精彩片段:

记忆之书

关于记忆的力量。

1966年春天,就在遇见他未来的妻子后不久,A受她父亲(哥伦比亚大学的英语教授)邀请前往位于向阳道☾1☽的一间家庭公寓里吃甜品喝咖啡。宴会嘉宾是弗朗西斯·蓬热☾2☽和他的妻子,A的未来岳父认为年轻的A(那时只有十九岁)会乐意与如此著名的作家见面。蓬热是描写客观事物的大师,他创造了一种或许比其他任何诗歌更坚定地置于外部世界的诗,那学期他正在哥伦比亚大学教书。那时候A已经能说一口不错的法语。因为蓬热夫妇不说英语,而A的未来岳父又几乎不会说法语,A比料想中更充分地参与了讨论,考虑到他天生的羞涩和尽可能保持沉默的倾向。他记得蓬热是个优雅而活泼的人,有一双闪烁的蓝眼睛。

A第二次遇见蓬热是在1969年(尽管本可能是1968年或1970年)G为蓬热举办的一个派对上,G是巴纳德学院的教授,曾翻译过他的作品。当A与蓬热握手时,他介绍自己说尽管他可能不记得了,但他们曾于数年前在纽约见过面。正相反,蓬热答道,他对那个晚上记忆犹新。随后,他继续谈论起那场晚宴举行的公寓,描述了许多细节,从窗外的风景到沙发的颜色到每间房间里家具的摆设。一个人如此精确地记得他只见过一次的东西,记得除了在那稍纵即逝的片刻之外与他的生活全无关联的东西,这超自然的行为让A觉得不可思议。他意识到对于蓬热来说,写作与观看并无分野。因为若不先观看,便无法写作,一个词出现在书页上之前,它必须首先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一种物理存在,人们与之生活,如同与自己的心、自己的胃和自己的大脑一起生活。于是记忆,与其说是我们身体里的过去,不如说是我们在当下生活的证明。如果一个人要真正地存在于他的环境中,他就必须不想着他自己,而想着他看见的东西。他必须忘记自己以便在那儿。而记忆的力量便出自那种遗忘。这是一种活着的方式,于是什么都不曾失去。

“记性好的人不记得任何事,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忘记”,确实如此,一如贝克特评论普鲁斯特的那样。人们的确也应该区分自愿和非自愿的记忆,如同普鲁斯特在那本关于过去的冗长小说中所做的那样。

然而,当A写下一页页自己的书时,他感觉自己正在做的,并非属于这两种记忆中的任何一种。A既有好记性,也有坏记性。他已经忘记很多,但他也记得很多。当他写作时,他觉得他正向内移动(穿过他自身)而同时又在向外移动(朝向世界)。在1979年圣诞夜的那些时刻,当他一个人坐在瓦里克街的房间里时,他所经历的或许是这个:他突然明白了,即使一个人,即使在他房间最深的孤独之中,他也并不孤独,或者更准确地说,一旦开始试图讲述那种孤独,他就已经变成不止自己一个人了。因此,记忆不单复苏人们的私人往事,而且沉浸在他人的往事中,也就是说:历史——人们既参与又见证了的历史,既是历史的一部分,也是除此而外的部分。所以,一切都同时在他心里存在,仿佛每个元素都在反射所有其他元素的光芒,同时又在发射它自身独一无二、无法遏制的光辉。假如此时他有什么理由要在这间房间里,那是因为他内心存在某种事物渴望一次看见所有东西,渴望同时欣赏它们最原始、最迫切的混沌。然而,要讲述它必定是缓慢的,是一项试图记起已被记住事物的精细工作。笔永远无法移动得足够迅速,来写下在记忆空间里发现的每一个词。有些东西永远地失去了,另一些东西或许将被再一次记起,而还有一些东西曾经失而复得却又再度失去。对此,人们无法肯定。

记忆之书的(几条)可能的引语。

“偶然的机会引起了思想,偶然的机会也勾销了思想;根本没有可以保留思想或者获得思想的办法。思想逃逸了,我想把它写下来;可是我写下的只是它从我这里逃逸了。”☾3☽(帕斯卡尔)

“正要写下我自己的思想的时候,它却时而逃逸了;然而这使我记起了自己的脆弱,以及自己时时刻刻都会遗忘;这一事实所教导我的并不亚于我那被遗忘的思想,因为我祈求的只不过是要认识自己的虚无而已。”(帕斯卡尔)

《记忆之书》。第十册。

当他谈论这间房间时,他并非有意忽略那些有时存在于房间里的窗。这房间不必作为一幅与世隔绝的图景,他意识到,当一个男人或女人独自站在或坐在房间里时,那儿所发生的将不仅是思考的沉默,不仅是努力把思考变成文字的身体的沉默。他先前提及荷尔德林和埃米莉·狄金森时,也并非有意暗示,在意识的四壁间唯有苦难上演。他想到了,比如,维米尔☾4☽的女人们,独自在她们的房间里,现实世界的明亮光线通过或开或关的窗户倾泻而入,那种孤独的彻底静止,几乎是日常生活及家庭生活令人心碎的再现。他尤其想到去阿姆斯特丹旅行时看过的一幅油画,《蓝衣女人》,这幅画令他在国立美术馆里驻足沉思。一位评论家如此写道:“信、地图、怀孕的女人、空椅子、打开的盒子、看不见的窗——所有这些都提示或象征着缺席、不可见的事物、他人的心和意愿、别的时间和地点、过去与未来、生或许还有死——总而言之,象征着一个延伸到画框之外的世界,象征着更大更宽的地平线,那地平线包围并侵入了悬置于我们眼前的景象。然而,维米尔强调的却是此刻的丰富和自足——带着这样的确信,其定位及包容的能力充满了形而上学的价值。”

除了这清单中提及的物件之外,是穿越观众左手边那扇看不见的窗而入的光线的特性,如此温暖地引诱他把注意力转向外部,转向那个画作之外的世界。A牢牢盯着这女人的脸看,而当时间流逝,他几乎开始听见这女人读着手中的信时脑子里的声音。她,怀着孕,内在的母性如此平静,拿着从盒中取出的信,无疑已读了上百遍;而那儿,挂在她右侧墙上的,是一幅世界地图,那是所有存在于这房间之外的事物的图景:那光线,温柔地倾泻在她脸上,在她的蓝色罩衣上闪烁,腹中鼓涨着生命,而那种蓝沐浴在光线中,这光线如此昏暗以至于它接近白。随后有更多类似的:《倒牛奶的侍女》《拿天平的侍女》《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拿着湿布的窗边年轻女子》《在打开的窗边读信的女孩》。

“此刻的丰富和自足。”

如果说是伦勃朗和提图斯在某种意义上吸引A到了阿姆斯特丹,在那儿他走进房间,发现自己面对着女人(维米尔的女人,安妮·弗兰克),那么他去那座城市的旅行同时可被看作一场对自身过去的朝圣。又一次,他的内心活动以画作的形式表达:情感状态在艺术作品中找到具体表现,就好像另一个人的孤独实际上是他自身孤独的回声。

作品简介:

穿越层层迷雾,对父亲、家庭、自我身份的追寻与省思。

第一部分《一个隐形人的画像》,清点已故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桩近六十年前的凶杀谜案,由此揭示了父亲难以捉摸的性格的秘密,从琐碎的遗迹和片断式的回忆,重构了那个总是缺席的人。第二部分《记忆之书》,视角与风格陡然一变,采用第三人称的叙事反思自己作为父亲的身份,通过十三段“记忆之书”,彼此相联的往日事件,在诸多文学作品的互文间,对孤独、偶然、父性,甚至对语言本身进行反思和评论,将讲述的故事变成了对于写作者自我意识的反思。

《孤独及其所创造的》是保罗•奥斯特的艺术宣告,也是他创作的基石,所有故事的原点。

作者:保罗·奥斯特

翻译:btr

标签:保罗·奥斯特孤独及其所创造的美国自传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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