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情人:一个传奇 精彩片段:
第二部
三
那年冬天整个半岛出奇的冷,从威尼斯一直到那不勒斯都一样。威尼斯湖面冰封,人都能从上面走过,甚至像一幅荷兰画作上所画的那样在上面溜冰。而那不勒斯的冬天比七年前要了可怜的杰克小命的那个冬天还要寒冷。铺满火山岩的街道上的雪好几个星期都没化掉,山上也是积雪覆盖。落下的冰粒和灼热的灰具有同样的摧毁性。果园和花园毁了,城里好几万最穷苦、体弱不耐冻者也在此期间丧生,他们甚至无片瓦抵御寒风。在住所防护得严严实实的人当中,这个季节空前的严酷引起了一种恐惧的情绪。毫无疑问,这些异常现象不仅仅是大自然的真相。它们还是即将发生的一场灾难的标志、等同物和前兆。
像风,像风暴,像火灾,像地震,像泥石流,像洪水,像树在倒下,洪流在轰鸣,浮冰在断裂,像海啸,像沉船,像爆炸,像被掀掉的盖子,像吞噬的火焰,像四处蔓延的枯萎病,像黑云压城的天空,像在断裂的桥,像在张开口的洞。像喷发的火山。
肯定不只是人的行为:选择,屈服,勇敢面对,撒谎,理解,做对事,受骗,坚持始终如一,有远见,鲁莽,残酷,搞错,有创新,害怕……
那年春天,维苏威火山依然非常活跃,吸引了更多的游客来到这座城市对这座山赞叹不已,为它画素描,可能的话就登上山,这也使得描绘火山各种状态的画作有了越来越大的需求,技艺娴熟的画家和当地画商便加快了制作的步伐,来满足这样的需求。七月下旬的时候,消息传开,巴士底狱被攻占,于是,作为这片静谧风景终极标志的火山,其形象的需求骤减。现在,人人都渴望有一张维苏威火山喷发的画。的确,有那么一段日子,几乎没有人画火山不画它喷发的。对革命党人和欧洲各国吓坏了的统治阶级来说,似乎没有任何其他画面比火山喷发的画面更适合于描绘法国正在发生的情形了——强烈的震动,底下的动荡,致命的力量之波涛蹂躏并永远改变了地貌。
像维苏威火山一样,法国革命也是一种现象。但是,火山喷发是反复发生的事情。法国革命被认为是史无前例的,而维苏威则喷发了好长时间,现在还在喷发,将来还会喷发:这是大自然的连续性与重复性。将历史的影响力当作一种自然力能够给人以安慰,也会令人困惑。它表明,尽管这也许仅仅是个开始,革命时代的开始,但是,它也会过去。
骑士和他认识的那些人似乎没有受到直接的威胁。从数据上看,大多数灾难都发生在别处,我们想象那些灾难不断袭来时的困境的能力是有限的。暂时,我们是安全的,还有,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生活(通常是指特权阶层的生活)在继续。我们是安全的,尽管以后一切都可能不一样了。
热爱火山,就是要将这场革命放在其位置上来思考。带着对灾难的记忆生活,生活在废墟之上——那不勒斯,或者今天的柏林——就会感到安慰,一个人是能够幸免于任何灾难的,即使是最大的灾难。
骑士心爱的人一直都在给查尔斯写信,从未停过。她写信给他,恳求他,责备他,谴责他,威胁他,试图唤起他的怜悯之心。三年后,她写得几乎同样频繁。如果查尔斯不是她的情人,那么,他必须做她的朋友。她忠贞的天赋极高,所以,旁人不喜欢她或者厌烦她的时候,她明白的几率极小。同时,她天生很容易就开开心心,所以,她无法想象查尔斯会不欢迎她的信,会不乐意了解她在做的事情,或者他亲爱的舅舅在做的事情;对他舅舅,她在竭尽全力让他开心(这不正是查尔斯所希望的吗?),而反过来,他舅舅对她也很好,宽宏大量。
信里,她说到陪着骑士爬上那座山,说到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壮观的场面,当然,她同情月亮,火山喷发时的光令月光显得似乎是黯淡和苍白的(她的怜悯之情很容易就涌动起来);她也说到和他一同去庞培城看出土文物,她在那儿为好多个世纪前死去的人悲悼。凯瑟琳当年想都不愿想去爬维苏威火山,或者随她丈夫一行一起来对那两座死城发思古之情,她可一点都不喜欢(尽管她和威廉去游览过);与凯瑟琳不同,她乐于做任何事情,任何骑士提议的事情,而且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劲儿。如果她能够,如果他允许,她本来一定会脚蹬靴子,包裹在严严实实的毛皮衣服里,欢天喜地地和骑士一起去猎杀野猪的(她是个优秀的骑手,这他不知道)。她本来也会注视着国王站在齐腰深的血淋淋的动物内脏中间,尽管她根本不喜欢偷窥,但是,她会想出某种法子去欣赏那种恐怖的场景——亲临体验一次规模不太大的那种野蛮行为(尽管在查尔斯之前她的情人,即她女儿的父亲,教会她骑马的那个人,曾经是个宰杀动物的乡绅),或者进入她从书本上学的情形之中。
真令人惊讶,是的。有一次我看见……我是说,它像,它像,它像,像……荷马,她也许会大声说。这也不全错。
她将自己的角色扩大到成为他的同伴、一个在受训的女士,此时骑士充满爱意地注视她。她学什么都很快。这就是她得以生存下来的途径,也是她的取胜之道。
她是在,他心想,接受他的印迹,如同黏土接受雕塑家拇指的印迹一样。她愉快而熟练地适应新环境。他要适应她的地方很少。在她面前,他不得不克制自己喜欢讽刺几句的天性。没错,她人聪明,但在这一点上,她跟不上他。由于性情和阶层的缘故,她对讽刺不敏感。她的性情中其实没有一丁点忧郁,而这恰恰是讽刺的对立面;她天生不会说话曲里拐弯还因此洋洋得意自以为是。当地人怪异、没有教养,而侨居国外的英国绅士发现自己不得不(即使是他自己的选择)在他们当中生活,讽刺便是常见的反应了。爱讽刺人是显示自己的优越感,同时实际上又没有缺乏教养到表现出愤慨或者被冒犯的一种方式。这个年轻女人在她被冒犯的时候,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表现出来;或者不愤慨,她就经常愤慨——从来不是因为伤害了她(对这些伤害,她非常宽容,要不就是很容易就平静下来),而是因为别人受了伤害或者怠慢。
如果她有一种势利的反应,她只能直接表达出来。哦天哪他们这是多么的粗俗,她会在晚间外出回来时感叹——骑士什么地方都带她去,人人都欢迎她去。没人有你这么好,这么英明,这么有吸引力,她对骑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