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世界 精彩片段:
第六部 灰色和黑色的安排
1951年秋至1952年夏
第1节
布龙齐尼认为,步行是一种艺术。他几乎每天放学后都要出去,让散步经过的路形成一首声音、形象和动作的旋律,听声音渐渐远去,任香味以各种方式飘散看来,不过日复一日,变化不大。他会停下脚步,与在社交俱乐部里玩牌的人交谈,观察女人在市场上购买比目鱼。他剥开橘子,看见比目鱼躺在冰块上,晶莹剔透,心里感到疑惑:这种从浑浊海水中用网子捞上来的鱼怎么很像一个说话滔滔不绝的人呢?在那些隆起的眼睛中,没有生气的状态也是一种力量。空洞的东西具有如此巨大的震撼力。他想到双重呈现以便让人恍然大悟的古老手法,觉得它以喜剧方式体现了生命曾经拥有的瞬间。
他看见,一个男孩腰里系着围裙的,正用印着头条新闻的报纸包鱼。
即使在这个规模不大的区域,也有值得重新探访的街道。男人们做着有趣的工作,有的是临时工,漆匠穿着沾满油漆的衣裤相连的工作服,有的人扛着干活儿用的大锤。人行道上熙熙攘攘,那些人来自西西里岛,面孔上粘着石头灰渣。布龙齐尼认为,工资越低,工作越苦,给人印象越深。有时候,一个招待员抓住闲暇时光,抽上一支香烟。干那一行的人整天疲惫不堪,所以老得特别快。招待员特别辛苦,背部疼痛,腿部劳损。他们的劳累程度超过系着红围巾、挥舞大锤的工匠。他们抽烟,咳嗽,有时诉说自己的境况,总是在人行道上寻找可以吐痰的地方。
他吃完最后一瓣橘子,手里捏着剥下的橘皮,离开市场,慢慢往北,目光不时看着商店橱窗。他戴着金属丝无框眼镜,小胡子像毛刷一般,可见斑斑银色,稀稀疏疏,简直可以数清。他正如他妻子说的,生活优裕,心境已经不再躁动,虽然只有三十八岁,但是希望让自己显得更成熟一些。
他听到一阵喧闹,把目光投向一条小街,看见许多玩耍的儿童。一个交通信号牌立在那里,把这条街道划为游戏场所,禁止车辆进入。汽车越来越多,对社会地位的追求越来越强烈,汽车的马力越来越大,汽车的镀铬装饰越来越耀眼。这让布龙齐尼觉得当局面临压力,可能把儿童从街道上驱赶出去,这类特别划分出来的玩耍区域将来可能会绝迹。
在他的想象中,一块画着粉笔图案的人行道被人切割下来,精心包装,运到加利福尼亚的某个博物馆,与古代大理石雕塑摆放在一起,在那里悄声无息地分享阳光。粉笔街绘,跳房子游戏,作于人行道的沥青上,布朗克斯区,1951年。可是,他们不会把它称作跳房子游戏,对吧?这里的人管它叫胆小鬼游戏或者踢房子游戏。这里玩的是“雄鹿雄鹿”,而不是“约翰尼骑马”。找人游戏的玩法是这样的。你以5为单位,数到100,然后跑进小巷里,爬上晾衣杆,翻过后院围栏,把脑袋伸进煤箱,寻找躲藏起来的玩伴。
布龙齐尼站在那里,四下观望。
女孩们有的玩抓子游戏,有的跳双绳。男孩子有的玩封印球,有的玩弹子。五个男童各自把一只脚放进分成几个部分的圆圈中,圆圈的各个部分上标着国家和大洲的名称,例如,中国、俄罗斯、非洲、法国、墨西哥。站在中间的那个孩子手里拿着一个球,一板一眼地念着表示警告的句子:我、要、向、你、宣、战。
布龙齐尼没有车,不开车,不想要车,不需要车,即使有人送车,也不会接受。他心里说,停止走路,你就死了。
招待员乔治站在他工作的那家餐厅入口附近,嘴里叼着香烟。他身体瘦长,仿佛柱子上面挂着的一个面孔。他没到四十岁,已经老气横秋,失去活力了,内心的紧张让他显得苍老。干瘦的身体穿着一件白色衬衣和工作服,里面是黑色背心,下面的黑色裤子,脸色苍白,仿佛受到吸血鬼的袭击。
布龙齐尼走过去,站在乔治身边。两人站在那里,很长时间里默默无言,仿佛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行为一致,表情木然,看着一幢房子在火焰中慢慢倒塌。
在一幢大楼的侧面,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一起玩着漂流游戏。一个小孩占据用人行道隔板围成的一个方格里面,其中一个孩子把球投向人行道,让球反弹起来,撞击墙壁,然后改变方向,进入另外一个孩子的方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