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 精彩片段:
第五部 兰州
二十五
河边的房子年久失修,地点又偏僻,只能说是穷人的一间破寮。未漆的窄大门只有三尺宽,立在泥砖矮墙上,上面盖了茅草。房子本身是红砖造的,曾经粉刷过,有一大块一大块褪色的黄斑,很像地图上的岛屿,可见房屋主太穷了,无法顾到外观。围墙和房子间的小空地开成包心菜和韭菜园。西边墙上有葡萄藤覆盖,另一边的空地搭上棚盖,用来堆柴火。不过,屋主若能花一百五十元修理一下,这间房子仍不失为小家庭的一个整洁的住处。它立在小坡上,可以看见皋兰山的景致,又能俯视城内的屋顶。北边比河面高三十尺左右。中间隔着烂泥滩,滩上堆满砾石,杂草丛生。因为高低不平,黄河常常泛滥,低地都没有人要了。北面的河水较深,激流穿过岩石岸,在附近留下一堆黄土。河上没有船只,倒常常看见全牛、全猪、全马的生皮筏子由西宁运货来。
房东钱太太一年到头穿着油腻腻的漆黑外套。她是一个愁眉苦脸的妇人,和房子一样邋遢。她抱定一种态度:我出租的房子就是这样,你若要求精致,就不该到这个地方来。她让房客用厨房的大灶,自己则用手提的小火炉来烧饭。
柔安没打算在这里招待客人,但是她和唐妈单独居家,却有一种满足感,因为她从来没有这种经验,刷刷洗洗好多天才使厨房和两个房间呈现出稍可住人的样子。唐妈自己动手,没有叫房东太太帮忙。
柔安不想动那五六百块的积蓄。然而,她却舍得花三四十元买新被褥、毯子和坐垫;她已经在找婴儿床,打算放在南窗边。她觉得卧室没铺地板,应该罩一下,又花了十二块钱买草席。要房东太太花一文钱添置家具或者买新茶壶,是绝对不可能的。
柔安兴致勃勃为自己和宝宝布置一个新家。她买了一块蓝布来罩皮箱,上面放些书本和什物。然后又买一个皮框来放李飞的照片,搁在她梳妆的桌子上。由父亲的书法作品中,她挑了一张特别为她写的左宗棠名诗。把这张字和蓝如水的一张水彩画挂在墙壁上。现在这房间即使说不上舒服,至少也有暖烘烘的气氛了。等白白的婴儿床放在南窗下,她开始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新家。
房间整个改观,房东应邀进来,脸上不觉得露出稀罕的微笑。房东太太看她穿着名贵的衣服,又知道她是富家千金,对她搬到这个地方来莫测高深。她的态度由冷漠变为敬重,甚至同情了。
柔安仍在陈家教课。路程有三分之二里左右。她开始不耐走,第一次搭黄包车上班。不过,医生劝她每天多走路,所以她遵命步行,早点出发,让时间充裕些。
她避开一切社交,不过有一个星期天陈先生邀她和家人一块儿到饭店吃饭,她答应了。她很高兴,陈家把她当自己人看待。陈家人也吃了一惊,因为她穿的衣服太好了,不像教书谋生的人。她穿一件颈部加扣的黑缎袍,那件松鼠皮领的红羊毛外套显得十分优雅。陈太太很好奇,问起她的家庭状况。她说她父亲曾在孙传芳手下做官,最近去世了。陈太太觉得,一个产期将届的少妇为十元周薪走那么远的路实在太可怜,就常常约她留下来吃饭。日子愈来愈短,柔安经常雇黄包车回家。
除了傍晚那几个钟头,她生活得自由自在。太阳出来,她常常搬一张小凳子坐在菜园中,看看成长的蔬菜和城外坡下的市区;想着遥远的事情。然后脸上就显出焦虑的神色,或者抬眼看白云西飘过灰色的天空。有时候她在窗边站十几分钟,腿酸了才走开。她开始写日记,把思想和渴望都记下来,日记不自觉变成给李飞的信函,由内心深处对他说话。她难得漏记一天,不过她很容易累,有时候整篇只写三两行。
有时候天空昏暗,乌云低低覆在山顶。那时候很暗,因为窗户小,只有微光射进来,开灯也不好,不开灯也不好。十月下旬风沙大,常下小雨,从来不痛痛快快下一场,也不天晴,仿佛雨滴想落下来,又被秋风刮来刮去,没有别处可逃似的。一连好几天,远山罩在雾峰中。起居室的泥地湿漉漉的,卧室地板总少不了黑脚印,洗刷又要好几天才能干。柔安只得买一个小炭炉,放在卧室里,一面烘干,一面取暖。
走路到陈家,雨点滴在脸上,使她有一种自立谋生的独立感。她想,很多女孩子也为了同样的缘故而离家,境遇比她还惨。她婶婶曾说:“你自作孽,要自食其果。”她正是如此,却毫无悔意。她似乎觉得,单独在陌生的城市里独行,让雨丝飘打她,这就表达了自己对李飞的爱情。所以她达到了苦中作乐或乐中有苦的境界。
有时候,经常是星期三傍晚,她听到哈密来的飞机由头顶飞过,心里就起伏不已,渴望第二天收到信件。但是她搬家以后,虽然向邮局改了地址,却没见过邮差进门呢。收到李飞那份安抵的电报,已经隔三个月了。她早已习惯了音讯渺茫的焦躁,虽然每星期四早晨都静候着、向往着,却再也不觉得诧异了。不过星期四她都很沮丧。
除了《新公报》,她还订了一份地方报纸,热心读一切新疆战况的消息。欧亚班机的时间表吸引了她的注意。每周都有定期班机在兰州和哈密——迪化间往返。每星期三一定有旅客从新疆来。如果她到飞机场,也许能找人问问,或者听人谈起那边的情形。于是她每星期三傍晚都乘黄包车,直接由陈家到飞机场,看飞机进站。机场有招待室,候机的客人可以喝杯咖啡,吃点三明治。柏林和上海之间常有欧洲客人往返。飞机一到站,总有穿白衣的飞行员进来,有中国人,也有德国人。她孤单地坐在一旁,静听她一向关心的话题。李飞像一粒消失在沙漠里的细沙,这等于她和那个遥远世界的一种接触方式,看到沙漠来的人,心里总舒服些。职员和侍者都注意到她了,但是她不和人说话,大家也就不去打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