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 精彩片段:
第五部 兰州
二十六
回军撤出鄯善,李飞也跟着走了。他已把赌注投在回人这一方,又受过马世明热烈的招待,就决定前往吐鲁番,再由那儿设法走南径,避开哈密的沙漠。金主席最得力的部将盛世才一步步进军,寻找回人据点。整个乡野都是回村,主要是维吾尔人和部分龟兹族的流民,还有不少汉人回教徒。盛世才打的不是两军之战,而是灭种之战。因此马氏能够得到整个乡间的支持。战况惨烈无情。盛军把回民全部杀光,所过之处,城市村庄尽成瓦砾。冲突的残酷和惨烈并没有使回人屈服,只把他们赶开了,马世明的兵力反而一天天加强。据说马世明的军队也大杀汉人,和不愿意参加叛变的自己人。李飞到处看见胸上别有白布章的回民,他们加入补充兵的行列,但是在乱局中还没有编成正式的队伍。
盛世才的军队横扫鄯善北方,马世明并不抵抗,决定向西撤退,诱他到吐鲁番,那边的地形易守难攻。交通工具缺乏,一切驼兽都被军方征用了,除了少数军官,大家都步行前进,一连走了好几天,经过未遭劫难的玉米和大麦田、高高的白杨树丛和寸草不生的小丘交互出现,山边岩架突出,到处是直立的柱状物,像古陵庙似的。衣着鲜亮的美丽少妇,手抱孩子,也随队流亡。
吐鲁番是一座大古城,有一个塔高约百尺的大回寺,屋瓦用镶画构成精美的图案,形状像大火箭似的,造型浑圆,顶端呈尖形。数百年来中亚部落多次入侵,城内建筑还保留着他们的影响。巷道不铺,但是扁顶的方形白屋高达二三十尺,在李飞的汉人眼光看来,简直像碉堡。巷子里到处有茅草覆盖的市集场所。本城控制了新疆往天山南北大村落的古道,是一个富庶的都城,以葡萄和美酒著称。乡村靠地下沟渠自山边引水来灌溉。汉族回将的大本营就设在这里。他可以北攻迪化省会,也可以向南向西,沿古丝路到塔里木盆地:如果兵力够强,还可以反攻哈密,与马仲英的部队会合。
吐鲁番的一段日子倒也值得。李飞要来研究新疆的生活方式,如今总算看到了。他学会几句吐鲁番话,看回人和汉人回教徒次数多了,也大都分得出来。汉人回教徒说中国话,穿中国服装,但是和东部的汉人不一样,他们眉毛浓,额头方,眼睛较圆,鼻子较挺,尤其都留了密密的胡须。
李飞也学别人,剪一块白布别在胸口,这样和当地人比较容易沟通。他不想再了解这一场战争了。由七角井到鄯善,一路看到的都是恐怖的情景,是兽性的表现。不管战争的起因或借口是什么,现在对他都没有意义了。现在战争只是一道咒语,一群群难民,烧毁的家园,焦黑的尸体,搅乱了文明生活的一切,迫使男男女女为呼吸、生活、找一块地板睡觉而作野蛮的挣扎。吐鲁番这儿倒还平静,但是一份不安、濒于毁灭的平静却使他更悲哀。他只了解一件事,那就是被逐出家园、亲友被杀的人心中的怒火和怨气。除非来一场生死的大战,某一方赢了,强制带来紧张的和平,否则谁也消不了那份怨气,就连回教徒这个名词对他也失去了意义,回教徒也是男人、女人、男孩子和女孩子,也和他一样想活下去。他简直觉得自己是他们的一分子。
达坂城战役发生,他就抱着这种心情。达坂城离吐鲁番只有五十里。不能算城市,只能说是小社区,控制着五六十里外迪化的道路。它在敌人手中,但是迪化最高统率部一片混乱,只派一两百个士兵保卫这个战略据点。若不是有满洲将军和俄国移民兵团,迪化早就攻下来了。金主席的士兵衣衫褴褛,纪律很差。马世明兵渐增,决定试攻达坂城,然后逼近迪化。五百人沿山路进发,轻轻松松就打下了那个军事据点,汉军晚上正喝酒作乐,被杀得落花流水,只有一小部分逃出去。简直算不上打仗,回教胜军屯驻在达坂城,迪化情势危急。第二天马军的增援来了。道路挤满骡车、马匹和补给品,准备进攻省城。但是,傍晚却响起了军号。晚饭刚吃饱,士兵都在营房里,忙了一天,正打算休息。枪声起时,李飞正在司令部附近的一栋民宅后边散步。子弹打在附近的岩石上,发出尖锐刺耳的砰砰声。然后他听到军号。大家衣冠不整,冲进冲出。一弯眉月在峭壁顶的上空惨笑着。隔着薄暮的微光。他看见山边有一大群移动的黑影。屋里的灯光熄了,四周尽是军人在上方就位的脚步声。远处有马蹄的嗒的嗒响,起先低沉沉,继而像雷雨交加,敌人的骑兵已出现在山区的峡谷四周。
骑兵冲下谷地,李飞就往山上跑。一排排子弹开始攻击他栖身的房舍,本能告诉他,他应该逃出谷地的中心。他跑着跑着,看到一间民房着火了。红光照亮了山坡。四周都是炮火声,集中攻打下面的骑兵。凭着间歇的火花,他看见钢铁的白光、竖立的马匹和奔忙的人体。骑兵受到密集的攻打,开始四处分散,有一队直接穿过燃烧的补给品,登上他们来时的山脊,想切断回军的退路。月亮躲进薄云里,只有枪火的闪亮照出了难以形容的乱状。除了枪声,他还听见附近垂死者的呻吟和活人的诅咒。敌人找不到藏身地,不那么容易中枪,炮火就缓下来,有条理多了。
李飞发现自己伏在一块岩架上,身体向前屈,可是完全露在外面。他爬到一个比较隐秘的位置,手碰到一件暖暖湿湿的东西。扭动的躯体发出一阵呻吟。突然强光一闪,照见一个十六七岁小男孩的面孔,和他那对惊慌过度的白眼睛。“你哪里受伤?”男孩子哼了一声。李飞想翻动他,他大叫一声。他的膝盖已经砸烂了,血肉模糊。下面射来的子弹在空中呼啸而过,打散了上面堆下来的岩石和泥土。李飞背起少年,冲向上面幽暗的地点。走了还不到五步,一颗子弹击中他的脚跟。他膝盖一弯,不自觉摔倒在地,背上的人体随他摔下,砰然落在地上。他想站起来,右脚却抬不动。到处都是弹药和泥土的气息。他面孔朝下,静静躺着,感受地面附近的冷风。他伸手摸摸少年的身体,已经不再呻吟了。他慢慢爬向幽暗的凸岩架,以免被落石击倒,也免得直接被子弹射中。他看见头顶树枝交错蜿蜒,在灰色的天空中依稀可见。他神志非常清楚。燃烧的屋舍和补给品火光渐歇,留下一片灰烟,在夜里就像白雾似的。最后他只看到骑兵在对面峨岩上走动。然后猛撞了一下,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过来,只觉得有湿草的味道,还有一串凉水滴在他脸上。他睁开眼,心中马上忆起战争的模糊景象,知道他还活着。他摸摸头、摸摸脸,才发现一棵树干压在他腿上。他想坐起来,两腿却发麻了。他拼命推开树干。水滴由树顶落下来,地面湿湿的。天空昏昏暗暗,浓云密布,近得分不出是晚上还是白天。山谷一片死寂。他把眼睛的焦点定在远处,扭曲的形状才化为固定的形状和图案。雨水味和弹药、焦炭的气息融合在一起。他知道天亮了。
他眼睛慢慢适应了四周的光度,看出下面的旗帜不是回教旗,而是汉军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他以为自己晚上跑了很远的路上山,现在才看见谷底房屋的残骸就在他下面,距离仅有两百尺。他不时听到远处孤零零的枪声。入侵的军队不是搜救自己的伤兵,就是处决残余的敌军。他在吐鲁番买的羊皮短袄外面都湿透了,衬衫也湿了好几块。他的腰部被碎片擦了一下,幸亏没有受重伤。也许落石把树干击倒,砸到他头部,然后才倒在他脚上。他舒展全身,仿佛死中复活。双手沾满黄泥,不过说也奇怪,他昏倒的时候雨水却把他的脸孔洗得干干净净。
他再把交缠的树枝推开,奋力站起来。脚踝痛入心脾,但是他挣扎到岩架边,倚石而立,研究下面的大屠场。下面尸体成堆,死状千奇百怪。回军显然逃走了。他正不知所措,突然听见后面有沙哑的喊叫声。
“你是谁?”
二十步外有一杆枪对着他。他知道对方如果看到回人,早就开枪了。他立刻举起双手说:“别开枪。我是汉人,上海来的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