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牙 精彩片段:
14
周六下午五点我们成了情人。事情并不顺利,灵与肉的交会并没有迸发出如释重负、欣喜若狂的火花。不是心醉神迷的那种,不像塞巴斯蒂安和他的小偷老婆莫妮卡。至少一开始不是这样。这感觉有点别扭有点尴尬,颇有戏剧效果,就好像有个看不见的观众,我们能意识到他想看什么。真的有观众。当我打开七十号房门,领着汤姆进去时,我的那三位律师室友都在楼梯脚下,手里端着茶,显然是在回卧室准备整个下午发奋读书之前再磨蹭一会儿。我重重地关上身后的门。我的新朋友站在擦鞋垫上,那几个来自北方的女人毫不掩饰她们的好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们意味深长地咧开嘴笑,脚在地上蹭来蹭去,我只好老大不情愿地互相介绍了一下。如果我们能晚到五分钟,就没人会看到了。太糟糕了。
我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她们互相推推搡搡的时候把汤姆领进我的卧室,所以我带着他走进厨房,想等她们散去。可她们磨磨蹭蹭的不挪窝。我沏茶的时候听见她们在客厅里低语。我想不理会她们,自顾自说话,可大脑一片空白。汤姆发觉我很不自在,就跟我说起狄更斯在《董贝父子》中写到的卡姆登镇,说起那条北起尤斯顿站的线路,由爱尔兰劳工开掘的巨大的路堑穿过伦敦最贫穷的地区。他甚至还背了一两句,那些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词儿倒是将我的困惑清晰地勾勒了出来。“有十万个不完整的形状和物件,交错混杂,上下颠倒,潜藏于泥土,昂扬在空中,腐烂在水里,如同任何梦境那样晦涩难解。”
末了,我的室友终于回到她们自己的书桌边,几分钟之后,我们端着自己的茶杯,走上嘎吱作响的楼梯。一路上,从她们各自门前经过时,里面鸦雀无声,她们似乎都在竖着耳朵听。我一边走一边竭力回忆我自己的床是不是也会嘎吱作响,我卧室的墙壁有多厚——这念头几乎没有什么色情意味。等汤姆终于进了我的房间,在我那张读书用的扶手椅上坐定,而我坐在床上时,我觉得我们俩还是继续说话比较好。
此刻,至少我们俩已经混熟了。我们在肖像美术馆里待了一个小时,交流各自最喜欢哪几幅。我喜欢卡桑德拉·奥斯丁给妹妹☾1☽画的素描,而他喜欢威廉·斯特朗笔下的哈代。跟陌生人一起看画是一种不太唐突的方式,可以用来互相试探,略带调情。轻易就能从美学讲到生平——显然是画中人的生平,还说到画家,至少这些都是我们知道的玩意。汤姆懂的远比我多。基本上,我们是在聊八卦。多少有点炫耀的成分——这就是我喜欢的东西,我就是这样的人。说布兰维尔·勃朗特给他的姐姐们☾2☽画的肖像没有半点矫饰讨好的意思,或者说哈代告诉别人他经常被误认为一名侦探,这些可不能算是什么重大的贡献。不知怎么的,从一幅画走向另一幅画的路上,我们的胳膊挽在了一起。弄不清是谁主动。我说,“手把手的指导现在开始,”然后笑了起来。也许就在此时,就在十指相扣的那一刻,我们已经预计到终将走向我的卧室。
他很好相处。他不像很多男人在约会时(现在这得算是一个约会了)总像得了强迫症似的,总想把你逗笑,要不就到处指指点点,一本正经地解说,或者彬彬有礼地抛出一大串问题,逼着你回答。他好奇,肯倾听,既分享故事,也接纳故事。他态度轻松,从容问答。我们就像是一对正在热身的网球选手,稳稳地守住底线,发球迅速而不刁钻,打到球场中央,正好落到对方的正手位,这种体贴而准确的作风让我们深感自豪。是的,我想到了网球。我有一年左右没打过了。
我们去美术馆的咖啡座吃块三明治,差点在那里把一切都搞砸。我们的话题离开了美术——我熟悉的作品统共就那么几幅——于是他开始谈论诗歌。真不走运。我跟他说过我有英语学位,可现在我压根都不记得上一次读到一首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认识的人没有一个读诗的。哪怕是读中学那会儿我也总能避开诗歌。我们从来就不学诗歌。小说,当然,外加几部莎剧。他告诉我他正在重读哪些诗歌时,我点头表示鼓励。我知道下一步会怎样,所以想竭力准备好自己的答案,根本就没法好好听他在说什么。如果他问我,我能说莎士比亚吗?可是在那一刻,我连他的一首诗都报不出来。没错,还有济慈,拜伦,雪莱,可是我应该喜欢他们写的什么诗呢?还有现代诗人,我当然知道他们的名字,可是我已经紧张得一点想法都没有了。焦虑越积越高,我眼看着就要陷入一场雪暴。我可不可以宣称短篇也是一种诗歌?就算我真想出一个诗人来,我也得报出作品的标题吧?问题就在这里。我根本报不出诗名。没法当场报出来。他问了我一句,他在盯着我,等我回答。这个男孩站在那里,脖子发烫。接着他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其实并不是我的……”说到这里我停住了。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露出马脚,被发现是个骗子,要么就自己坦白。“瞧,我得坦白一件事。我本来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说的。现在说也可以。我对你说了个谎。我没有英语学位。”
“那你中学毕业以后就直接工作了?”他鼓励我,看着我,我记得上次会面时他就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既友善又挑逗。
“我拿到了数学学位。”
“剑桥的学位?耶稣。为什么要骗我呢?”
“我想如果我说实话,你就会觉得我对你作品的看法无足轻重。这很傻,我知道。我假装自己是曾经想成为的那种人。”
“想成为哪种人?”
于是我把整个故事告诉了他,说我有速读小说强迫症,说我母亲不准我念英语专业,说我在剑桥的学业是多么悲惨,说我如何继续读小说,一直坚持到现在。说我有多么希望他能谅解我。我有多么喜欢他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