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阅读

甜牙_22

伊恩·麦克尤恩
外国小说
总共25章(已完结

甜牙 精彩片段:

22

亲爱的塞丽娜,

读这封信的时候你也许正在回伦敦的火车上,不过我猜你是坐在厨桌边。如果是这样,那我得为这个地方变成现在这副样子道个歉。当我开始清垃圾、擦地板时,我相信这样做是为了你——正如上周我把你的名字写上了租金登记簿,因为这套公寓没准还用得上。不过,现在我已经干完了,于是我环顾四周,担心你会不会觉得眼前的景象毫无生气,或者至少显得很陌生,我们在这里的生活被剥离得荡然无存,所有的好时光被擦拭得一干二净。难道你不会想念那一个个装满夏布利酒空瓶的纸板箱,一堆堆我们一起在床上读完的报纸?我猜,其实我打扫屋子是为了自己。我要让这出戏落幕,打扫的行为里多少含着点遗忘的意味。可以算是某种形式的隔离吧。而且,我得先清除了障碍才能给你写这封信,也许(我能否斗胆跟你这么说?)我这样用力擦洗,就是为了抹掉你,曾经的你。

我还得为我没接电话道歉。我一直在躲记者,也一直在躲你,因为当时似乎我们说什么都不会合适。我想,现在我已经对你的脾气了如指掌,所以我相信明天你会到这里来。你的衣服都放好了,衣橱底层。我不想告诉你我在叠衣服的时候心里怎么想,不过这活儿我确实干得恋恋不舍,就像是眼前摊着一本旧相簿。你穿着这些衣服的各种模样,历历在目。我看到那件黑色的麂皮外套,卷成一团搁在衣橱底层,就是那天晚上你在“惠乐士”里试图跟我讲解蒙蒂·霍尔问题时穿的那件。把这件衣服叠好之前,我先把所有的纽扣全扣上,那感觉就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关起来,或者换一种说法,要把它锁住、藏好。我到现在也还是不懂概率学。与之类似的还有床底下的橙色百褶短裙,就是我们俩在国立肖像美术馆约会时你穿的那条,在我看来,整件事的开头,这条裙子也是帮了一份忙的。我以前从来没有叠过裙子。叠这件可真不容易。

打“叠”这个字让我想到,也许不等我讲完,你随时会把这封信塞回信封,或出于悲伤,或满怀愤怒,或深感内疚。千万别。这并不是长篇大论的控诉,而且我向你保证,结局还行,至少在某些方面。陪陪我。我没关暖气,就是想留住你。如果你困了,这张床是你的,床单很干净,我们过去的所有痕迹都已经丢进了车站对面的那家洗衣店。洗衣店里那位好心的女士同意再加一镑就能把衣物全都熨好。熨好的床单是童年时代无声的特权。不过这些床单也让我联想到空白的稿纸。空白的稿纸看起来又大又性感。圣诞节之前这张稿纸在我想象中无疑是巨大的,当时我相信自己再也没法写小说了。我们一起把《来自萨默塞特平原》交给汤姆·麦奇勒时,我跟你说过我的写作碰到了障碍。当时你甜甜地(不过毫无成效)鼓励我,可我现在知道你这么做也出于正当的职业需求。十二月的大半时间我都在盯着空白的稿纸发呆。我想,我恋爱了,可我却没法从中得到一个有用的灵感。然后,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有人来看我。

这事发生在圣诞节后,当时我带着姐姐回布里斯托尔她那家收容客栈。在挨过了那么多跟劳拉之间的情感剧之后,我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巴不得早点上车,闷头驶回“七橡树”。我猜当时我的状态比平日里更消极被动。上车时有个陌生人靠近我,我全无戒心。我并没有不假思索地把他当成乞丐或者骗子。他知道我的名字,还跟我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跟你有关。他看起来不会伤人,而我又有点好奇,就由着他给我买了一杯咖啡。你现在应该能猜到此人就是马克斯·格雷特雷克斯。他一定是一路跟踪我,从肯特郡开始,没准更前面,从布莱顿。反正我从来没问过。我得坦白,关于我当时的行踪,我跟你说了谎。我并没有跟劳拉一起待在布里斯托尔。那天下午我听你的同事讲了几个小时,然后找了一家旅馆住了两晚。

当时我们坐在那个昏暗而难闻的、建造于五〇年代的地方——墙上贴着瓷砖,看起来像一个公共厕所——喝我平生喝过的最糟糕的咖啡。我相信格雷特雷克斯跟我讲的只是故事的一部分。首先,他告诉我你是谁,在哪里工作。我问他证据何在,他立刻拿出几份不同种类的内部文件,有些提到你,有些则是你在带着抬头的信笺上留下的手迹,有两份文件里还附有你的照片。他说他本人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才把这些文件从办公室里拿出来的。接着,他把“甜牙行动”跟我解释了一番,不过没有告诉我其他作家的名字。按他的说法,将一位小说家纳入计划是心血来潮时添上的一笔。他跟我说,他本人倒是对文学很热衷,非但知道而且喜欢我的短篇小说和其他文章,他出于自己的原则反对这项计划,在听到我上了他们的名单之后,这想法愈发坚定。他说,他担心一旦我被情报机构资助的事情泄露出去,我就会名誉扫地,再也翻不了身。当时我不可能清楚原委,但他对动机的解释显然不太诚实。

然后他就谈起了你。因为你的美丽不亚于聪明——这话确实说得狡猾——所以你被看成到布莱顿去跟我签约、招募我的理想人选。像“美人计”这样有失轻佻的字眼与他的腔调格格不入,可我亲耳听见从他嘴里说了出来。我火了,一时间恨不得一枪毙了这个“信使”,差点挥起一拳打在他鼻子上。话说回来,我得承认他也不是一无是处——他尽量不在跟我说这些的时候露出半点喜色。他的调子不无忧伤。他轻声慢语地向我表示,他实在是宁愿享受他那短短的假期,也不愿讨论我这件有悖道德的事。如此泄密之举实属冒险,他为此不惜押上了自己的前程、工作甚至自由。可他崇尚开放,热爱文学,在乎体面。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他描述你的掩护身份,说到基金会,那笔钱的准确数目,还有其他种种——我想,他这么说有一部分原因是要把他讲的故事坐实。其实当时我已经没什么疑问了。我被大大激怒了,热血沸腾,躁动异常,只能走到外面去。我沿着街道来回走了几分钟。我真是出离愤怒。这种阴暗的仇恨前所未有——恨你,恨自己,恨格雷特雷克斯,恨“布里斯托尔大空袭”和战后的开发建设者们在这片废墟上堆积起来的这些可怕的怪物。我怀疑你每天都会跟我说或直接或含蓄的谎言,一天也不曾幸免。我斜靠在一家用木板封起来的商店门口,想吐又吐不出来。从胃里翻出来的是你的味道。然后我又回到“魁客快餐”,继续听下去。

坐下来以后我平静了一点,终于能好好打量这位跑来向我告密的家伙。尽管跟你同岁,他却有股子格外自信的贵族气,浑身洋溢着八面玲珑的公务员腔调。也许他跟我说话时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味道。我不在乎。他的长相倒是别具世俗气息,我是指他那双耳朵支楞在两坨肉或者骨头上的样子。此人骨瘦如柴,纤细的脖子外面套着尺寸太大的领子,所以当我听说你曾经爱上他——爱到如痴如醉,爱到他的未婚妻离他而去时,不由大吃一惊。我压根就没想到他会是你喜欢的类型。我问他是不是出于嫉恨才来跟我说这些。他否认。如果他的婚真的结成,那也会是一场灾难,所以某种程度上他倒挺感谢你的。

我们又说回“甜牙”。他告诉我,情报机构推广文化、培植立场正确的知识分子,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苏联人就是这么干的,那我们为什么不行?这是“软性冷战”。我把上周六跟你说的话跟他说了一遍。这笔钱为什么不通过别的政府部门公开给呢?为什么要通过一个保密行动?格雷特雷克斯叹口气,看看我,同情地摇摇头。他说我必须理解,任何机构,任何组织最终都会成为一块领地,自给自足,与别处构成竞争关系,依循自己的一套逻辑运转,竭力在保证生存的基础上拓展疆域。这就跟化学反应一样既难以阻挡,又十分盲目。军情六处控制着外交部的一个保密部门,而五处也想搞自己的项目。两家都想让美国人,让中央情报局刮目相看——近年来,神不知鬼不觉,中情局在欧洲文化界已经砸了那么多钱。

他陪着我走回汽车跟前,雨下得很大。道别时我们没耽搁多少时间。跟我握手之前他把家里的电话号码交给我。他说很抱歉给我带来这样的消息。背叛是件丑恶的事,谁也不该应付这样的局面。他希望我能设法渡过难关。然后他走了,我坐在车里,车钥匙从我手上垂下来。大雨倾盆,好像到了世界末日。听完那些话,我既无力开车,也无法面对我的父母,或者回到克里夫顿街去。我不想跟你一起辞旧迎新。我没法想象自己能做任何事,只好看着雨水冲洗肮脏的街道。一小时之后我把车开到邮局,给你发了电报,然后找了家旅馆,一家体面的旅馆。当时我对自己格外怜惜,订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送到房里来。我只喝一点儿,而且兑上等量的水,这样我就能说服自己,我并不想喝醉,不想醉倒在下午五点。我也不想保持清醒。我什么都不想要,连遗忘都不想要。

然而,存在与遗忘之外,并没有第三个地方可以待。于是我躺在丝绸床罩上想你,那些一想起来心情就会更坏的场景在眼前一一重现。我们狂热而笨拙的第一次做爱,我们妙不可言的第二次,所有的诗、鱼、冰桶、故事、政治、周五傍晚的相聚、欢笑、同浴、共枕,所有的热吻、耳鬓厮磨以及舌尖与舌尖的触碰——你可真了不起啊,居然能让我相信你看上去什么样实际就是什么样,相信你的外表就等于你本人。我怀着怨毒与嘲讽,祝愿你所向披靡,节节高升。然后我又许下别的愿。我得跟你承认,就在那一刻,但凡你那美妙动人、白皙纤弱的喉咙从我大腿上缓缓升起,再有人往我手里塞上一把刀,我会不假思索地把这事干掉。就因这罪名,就因这罪名,我的心。☾1☽奥瑟罗跟我不一样,他不想让血流出来。他是个多愁善感的蠢货。

别走开,塞丽娜。读下去。这一刻不会持续多久。我确实恨你,我还讨厌自己成了被人操纵的傀儡,一个志得意满的傀儡,轻易就相信那座现钞喷泉是我应得的,挽着美女在布莱顿的海滩上散步也是我应得的。还有奥斯丁奖,我拿得并不怎么意外,我将它视为理所应当的囊中之物。

是的,我张开四肢躺在四柱大床上,躺在印着中世纪狩猎图的丝绸床罩上,凡是能被记忆的洪流从盘根错节处冲刷下来的痛苦和凌辱,我都不肯放过。那些在惠乐士享用的长长的晚餐,举杯相碰,叮当作响,还有文学、童年、概率——这一切都凝结在一起,组成一副有骨有肉的躯体,像一块上好的叉烤肉在炉子上慢慢翻转。我在回想圣诞节前的时光。我们不是第一次在言语间暗示未来要一起度过吗?可是,如果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我们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呢?你觉得这事到哪里才是头呢?你肯定不想下半辈子都瞒着我的。我在当晚八点喝的威士忌要比五点的味道好。第三杯我没加水,打电话给楼下要他们再送一瓶波尔多和一块火腿三明治来。我花了四十分钟等客房服务过来,在此期间继续喝威士忌。可我并没有喝得烂醉,没有把房间变成垃圾桶,没有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或者狠狠咒骂你。相反,我在旅馆信笺上给你写了一封怒火中烧的信,找到一张邮票,在信封上写好地址,塞进外套口袋。我喝下一杯红酒,又叫了一块三明治,思绪渐渐无法连贯,挨到十点,终于缓缓入梦。

作品简介:

像麦克尤恩近年来的其他小说一样,《甜牙》也是那种情节与其所处的时代咬合得格外紧密的作品。作为五处中惟一热衷于读小说的“女文青”,而且“碰巧”长着仿佛直接从小说中走出来的身材和相貌,塞丽娜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甜牙行动”旨在以间接而隐蔽的方式资助那些在意识形态上符合英国利益且对大众具有影响力的写作者,而塞丽娜负责接近并引诱其加盟的是这项行动中惟一的小说家,汤姆·黑利。汤姆和塞丽娜相爱了,爱得步步为营,爱得亦真亦假,爱得绝处逢生。但你猜中了开头,却未必能猜到结尾。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翻译:黄昱宁

标签:伊恩·麦克尤恩甜牙外国文学英国

甜牙》最热门章节:
1致谢2223214205196187178169151014
更多『外国小说』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