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牙 精彩片段:
16
三天以后,他的短篇寄了过来。第一页上粘着一张西区码头的明信片,背面写:“这回我对了吗?”
上班前,我在冰凉的厨房里,就着一杯茶看完了《可能通奸》。特里·摩尔是一名伦敦建筑师,已婚未育,其妻频频外遇,令婚姻岌岌可危。她没有工作,不用照管孩子,屋里还有个管家处理杂务,所以尽可以肆无忌惮地随时出轨。她每天抽大麻,午饭前还要来一两份大杯威士忌。与此同时,特里每周工作七十个小时,设计那种也许十五年内就会被推倒重建的高层廉租房。萨莉跟那些萍水相逢的男人幽会。她的谎言和借口一眼便能望穿,让他倍感羞辱,可他从来没法揭穿它们。他根本没时间。不过,有一天,几个工地现场碰头会临时取消,这位建筑师就决定用这空出来的几小时跟踪他的妻子。他被忧伤与嫉妒吞噬,亟须亲眼看到她和一个男人鬼混,这样既能打发寂寥,也能让他下定决心离开她。她跟他说过今天要到圣阿尔班斯跟姑妈待上一整天。实际上,她直奔维多利亚站,特里跟在她身后。
她上了开往布莱顿的火车,他也跟着上去,隔了两节车厢之后。他跟着她穿过市中心,穿过斯坦纳,拐进坎普镇的小街,最后来到上岩花园的一家小旅馆。从人行道上,他看见她跟一个男人站在大堂里——幸好这家伙看起来很弱小,特里想。他看着这一对从接待员手里接过钥匙,开始沿着狭窄的楼梯拾级而上。接待员没注意到特里走进饭店,他也爬上了楼梯。他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在他头顶上响起。他们抵达五楼时他放慢脚步落在后面。他听见有扇门打开,然后又关上。他走到楼梯平台上。面前只有三个房间,401、402和403。他打算一直等到这对男女上床,然后踢开房门,让他老婆颜面扫地,再往这个小个子的脑袋上狠狠砸一拳。
可他不知道他们进了哪个房间。
他静静地站在平台上,希望能听见一点声音。他渴望听见那声音,呻吟,尖叫,床垫弹簧的响动,什么都行。几分钟之后,他非得挑一个房间不可了。他选定401,因为那里最近。所有的房门看起来都足够轻薄,他知道飞起一脚就能大功告成。他往后退了几步想助跑,就在这节骨眼上,403的房门打开,一对印度夫妇带着他们那个长着兔唇的婴儿走出来。他们从他身边经过时羞涩地微笑,然后径直下楼。
他们一走,特里便踌躇起来。至此,这个短篇张力凸显,一路攀升向高潮进发。身为一名建筑师和业余数学爱好者,他对数字颇有心得。他匆匆算了一通。他妻子在401的概率始终是三分之一。也就是说,她在402或者403的概率是三分之二。而现在已经看到403是空的,那么她一定有三分之二的概率在402。只有傻瓜才会抱住第一次的选择不放呢,因为概率学的铁律是恒久不变的。于是他助跑,跃起,踢开402房门,那一对果然在里面,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正作势欲仙。他在那厮脸上结结实实地甩了一巴掌,视线一扫,丢给他老婆一道鄙夷的寒光,便直奔伦敦而去,离婚程序将在那里一一展开,他要开始崭新的人生。
整个周三我都在分类归档,所有的资料都跟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的一个名叫乔·卡希尔的人有关,他跟卡扎菲上校勾结,谋划从利比亚运输军火,军情六处对其一路追踪,三月底沃特福德海岸的爱尔兰海军将其拦截。卡希尔当时就在船上,直到一杆枪顶在他后颈上,他才回过神来。在用回形针别住的附录上,我看得出,此事我们五处始终蒙在鼓里,并且因此颇为气恼。“这样的错误”,怒火中烧时出现了这样的字眼,“绝对不能再犯了”。真够好玩的,某种程度上。不过我知道我对哪件事——是那艘名叫克劳迪娅的船,还是我情人的心理活动——更感兴趣。非但如此,我其实既忧虑又苦恼。但凡有片刻休息,我的思绪便回到布莱顿一家旅馆五楼的那几个房间里。
这故事不错。尽管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但他回到了自己擅长的布局模式,那种正确的模式。不过上午我在读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一篇有瑕疵,它基于华而不实的假设、难以成立的比喻以及不可救药的数学概念。他根本就没搞懂我的意思,也没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他的莫名兴奋,他突然想到“奈克立方体”的那一刻,把他带进了沟里。想到他当时孩子气的得意忘形,想到我当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也没能跟他聊聊他的新想法,我就觉得自己挺可耻的。当时,一想到可以把这个权衡选项的隐喻带进他的小说,他就激动起来。他的野心可谓光彩夺目——将伦理的维度融入一行数学表达式。他写在明信片上的话再明白不过了。依靠我的帮助,他雄心勃勃地尝试弥合艺术与逻辑之间的裂痕,而我却给他指错了方向。他的故事难以成立,没有意义,而他居然以为他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倒让我颇为感动。可是,既然造成这种局面的部分责任应该由我来承担,那我又怎么说得出口,告诉他他的故事毫无意义呢?
真相在我看来不言自明,而他却觉得晦涩难解,其实真相很简单:那对从403出来的印度夫妇根本不可能提高猜中402的概率。他们永远也无法替代蒙蒂·霍尔在电视游戏节目里的角色。他们是随机出现的,而蒙蒂的选择受制于也取决于参赛者。不能用一个随机选择来替代蒙蒂的作用。如果特里之前选的是403,那么这对带着婴儿的夫妻不可能变个戏法,把自己变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以便从另一扇门里出来。他们出现之后,特里的妻子在402和401的可能性是完全相同的。他完全可以按照最初的选择去踢开原来那扇门。
接着,正当我沿着走廊过去,打算从手推车上拿一杯早间茶时,我突然明白汤姆出错的源头在哪里。是我!我停下脚步,差点伸出手捂住嘴,可是此时有个男人端着杯子和茶碟向我走来。我其实能看清他,可我实在太专注于心事,刚刚冒出的念头太让我震惊了,弄得我根本反应不过来。一个相貌英俊却长着一对招风耳的男人,越走越慢,堵住了我的去路。马克斯,当然是他,我的上司,我昔日的知己。我是不是又该向他汇报近况了?
“塞丽娜。你没事吧?”
“没事。抱歉。刚才有点心不在焉,你懂的……”
他紧紧盯着我,身上的花呢外套尺码太大,让他瘦削的肩膀看上去奇怪地隆起。他的杯子磕在茶碟上叮当作响,直到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将杯子稳住为止。
他说,“我想我们真应该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