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牙 精彩片段:
17
十二月里某个在布莱顿度过的周末,汤姆要我读《来自萨默塞特平原》。我拿着书进卧室,细细读完。我注意到他做过几处小修改,不过,直到把书读完,我的意见还是没有变。他等着要跟我说话,我却很害怕,因为我知道我装不出来。当天下午我们在南丘上散步。我说这小说对于父女俩的命运,对于其中次要人物的确凿无疑的恶行,对于被压迫的城市民众的孤独无助,对于乡野贫困所造成的野蛮肮脏都相当冷漠,绝望的气息充溢文本,叙述基调刻毒而阴郁,读来深感沮丧。
汤姆的眼睛闪着光。我实在没法说得更温和一些。“精准!”他不停地说。“就是这样。这就对了。你看懂了!”
我挑出了几个打字错误和重复打的词儿,他格外夸张地表示了感激。约莫一星期之后,他又出了一稿,改动很少——就此大功告成。他问我是否乐意陪他一起去交给他的编辑,我说我很荣幸。圣诞前夜的上午他到伦敦来,正好我开始三天的假期。我们在托特纳姆法院路地铁站上碰头,一起走到贝德福德广场。他把包裹塞给我拎,希望我能带给他好运。一百三十六页,他骄傲地告诉我,用老式的大裁纸,两倍行距。我们一边走,我一边在想着最后一幕中的那个小女孩,痛苦地死在烧毁的地窖里那潮湿的地板上。假如我忠于职守,我就应该把这一堆稿子统统塞进身边最近的下水道。可我很为他高兴,小心翼翼地把这个阴郁的故事抱在胸口,就好像抱着——我们的——孩子。
我本想跟汤姆一起窝在布莱顿的公寓里欢度圣诞节,可家里人要我当天下午坐火车回去。我已经好多个月没回家了。电话那头,我母亲语气很坚决,甚至主教大人也提出了意见。我还没有叛逆到能开口拒绝的地步,可我跟汤姆解释这件事的时候还是觉得挺难为情的。我才二十出头,来自孩提时代的最后几根绳索仍然束缚着我。不过,作为一个将近三十、行动自由的成人,他倒是对我父母的立场颇为同情。他们当然需要见我,我当然应该去。我长大了,有责任跟他们一起过圣诞节。他自己也会在圣诞节当天到七橡树跟他的家人团聚,而且他打定主意要把劳拉从布里斯托尔的收容客栈里带出来,跟她的孩子吃顿团圆饭,餐桌上他得努力让她别沾酒。
于是我抱着他的包裹向布鲁姆斯伯里走去,我知道我们只有几个小时在一起,然后就要分开整整一星期,因为我会在二十七号从家里直接回去上班。我们一边走,他一边告诉我最新进展。他刚收到《新评论》伊恩·汉密尔顿的回音。之前汤姆已经根据我笔记上的建议重新改造了《可能通奸》的高潮部分,然后连同那个会说话的猿猴的故事一起发过去。汉密尔顿写信过来说《可能通奸》不对他的胃口,他可没耐心曲里拐弯地琢磨这些“逻辑玩意”,而且他怀疑“除了剑桥数学荣誉学位考试优胜者之外,还有什么人”会对这个感兴趣。另一方面,他倒觉得那只喋喋不休的猴子“不坏”。汤姆吃不准这算不算是录用了。他跟汉密尔顿会在新年碰头,到时候就清楚了。
有人领着我们走进汤姆·麦奇勒那间豪华的办公室,说它藏书室也行,位于一栋乔治王时代宅邸的二楼,俯瞰广场。那位出版家几乎是一溜小跑着进来,我把小说递给他。他拿起稿子往身后的办公桌上一搁,随即把我两边的脸颊都亲得湿漉漉的,然后抓起汤姆的手上下摇晃,祝贺他,请他坐下,开始盘问他,几乎不等他回答上一个问题就问下一个。等我们俩结婚以后他打算靠什么维持生计呀,他有没有读过拉塞尔·霍班的书啊,他是不是知道那位教人捉摸不透的品钦先生昨天也坐过这张椅子呀,他认不认得马丁——就是金斯利的儿子呀,我们是否愿意见一见马德赫·贾弗雷?麦奇勒让我想起以前来过我们学校的一位意大利网球教练,用了整整一下午,兴高采烈却又颇不耐烦地教我,将我的反手击球好好改造了一番。这位出版家身材瘦削,肤色棕褐,爱打听新知奇闻,成天乐颠颠的,就像一直都在眼巴巴地等着一个笑话,或者是那种只需要一点契机就能突然从他脑子里冒出来什么革命性的新想法。
我很高兴他没有怎么关注我,于是信步踱到房间最远端的角落,站着看贝德福德广场上的冬季树木。我听见汤姆,我的汤姆在说他以教书为生,说他还没有读过《百年孤独》和乔纳森·米勒写的关于麦克卢汉的书,不过他准备读,另外,没有,他没想过下一部长篇怎么写。他跳过关于婚姻的问题,赞成罗斯是个天才,《波特诺伊的怨诉》是一部杰作,聂鲁达的十四行诗的英译本非常出色。汤姆就跟我一样不懂西班牙语,对译文是没法评判的。而且当时我们俩都没读过罗斯的小说。他的回答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说平淡乏味,我挺同情他——我们都是不谙世事的乡下人,被麦奇勒滔滔不绝的旁征博引吓倒,所以我们理该十分钟以后就被他打发走。我们太乏味了。他陪着我们一起走到楼梯口。跟我们道别时他说他其实可以带我们去夏洛特街上他最喜欢的希腊餐厅里吃午饭,可他向来不喜欢吃午饭。倏忽间我们发觉自己又回到了人行道上,有点晕,一边往前走一边花了好一阵子讨论这次会面算不算“顺利”。汤姆觉得总体而言还算顺利,我赞同,可我心里其实不这么想。
不过这也无所谓,这部长篇,这部可怕的长篇总算是交出去了,而我们就要分别,今天是圣诞夜,我们本该守在一起庆祝的。我们向南逛过去,走进特拉法尔加广场,路上穿过国立肖像美术馆,俨如一对已经厮守三十年的老夫老妻,我们开始缅怀在这里的初次约会——当时我们究竟只是想玩一夜情,还是已经猜到了后面会发生什么呢?
我们折回去,来到西吉斯餐厅,虽然没有订过位子,还是找到了座儿。我其实不想多喝酒。我还得回家打包,然后去利物浦街赶五点的那班火车,藏好我那国家特工的身份,变身为一个富有责任心的女儿,一个在卫生及社会保障部里顺风顺水、一路高升的人。
然而,就在上多佛鳎鱼之前,有人拿来了一只冰桶,一瓶香槟接踵而至,我们一饮而尽,在下一瓶上来之前,汤姆的手从桌子那边伸过来,告诉我他得向我承认一个秘密,虽然他不想在我们分别之前烦扰我,可是如果不告诉我他恐怕睡不安稳。事情是这样的。对于下一部小说他毫无想法,连一丁点灵感都没有,他现在甚至怀疑自己压根都不会写了。《来自萨默塞特平原》——我们现在管它叫《平原》——只是个偶然,他本来以为自己在写一个其他主题的短篇小说,结果误打误撞出一个长篇来。几天前,步行经过布莱顿宫时,斯宾塞的一句不相干的诗浮现在脑海——斑岩和大理石悄然浮现——当时斯宾塞在罗马,追忆往昔。不过也许不一定是罗马。汤姆情不自禁地打起腹稿来,一篇关于诗歌与城市——历经岁月变迁的城市——之间关系的论文。他本该将学术写作那一套抛诸脑后的,当初有好几回他差点被论文逼疯。然而,怀旧情愫悄然袭来——怀念学者生涯的安静诚恳和严谨细致的规范程序,更重要的是,怀念斯宾塞优美的诗篇。对此他是那么烂熟于心,那种隐藏在复杂格律之下的暖意——这是一个他能够栖居的世界。关于这篇论文的想法颇有创意,也相当大胆,能让人兴奋,这想法打通了不同学科的壁垒。地质学,城市规划,考古学。有一家专业杂志的编辑会很乐意要他的稿子。两天前,汤姆听说布里斯托尔大学有一份教职,忍不住寻思要不要去应征。当初读国际关系专业拿到的硕士学位是暂时偏离方向。没准小说也是。他的未来在教学和学术研究上。刚才在贝德福德广场上会面交谈的时候他是多么不老实,多么不自然啊。他是真有可能从此以后再也不写长篇的,说不定连短篇都不写了。这样的想法他怎么能对圈里最可敬的小说出版人——麦奇勒直言相告呢?
也许对我也说不出口。我把手抽出来。几个月来,这是我第一个不用上班的周一,可是此刻我仍在为“甜牙”事业工作。我对汤姆说,众所周知,每当作家辛勤劳作完毕,都会觉得自己给彻底掏空了。我装出一副对此了然于胸的样子,告诉他,偶尔写个把学术札记跟写长篇小说之间,并非水火不能相容。我想找出某个情况相仿的著名作家举例说明,却一个也想不出。第二瓶酒来了,我开始吹捧汤姆的作品。他短篇中的心理层面非同凡响,如果把他小说中那种奇特的私密性和他那些记述东德起义与火车大劫案的颇具普世意义的时文放在一起看,那么,正是他涉猎范围的广度让他卓尔不群,也正因为如此,基金会才会以他为荣,T·H·黑利才会在文学圈里声名鹊起,圈里两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汉密尔顿和麦奇勒才会向他约稿。
汤姆带着一抹微笑看我表演,笑容里饱含宽容的怀疑,有时候这表情真让我火冒三丈。
“你跟我讲过,你不能一边写作一边教书。那如果只拿一个助理讲师的薪水,你能过得开心吗?一年八百英镑?那还是在你找到工作的前提下。”
“别以为我没考虑过这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