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陌生人 精彩片段:
7
后来的故事,根据回忆是这样拼凑起来的。
我离开庄园后,艾尔斯太太和卡罗琳在小客厅里待了一个多小时。我给卡罗琳的暗示让她有些不安,所以她去看了罗德一次。她发现他张着嘴、四肢摊开地躺着,怀里抱着一支空的杜松子酒瓶,醉得说不出话来。她说,她的第一反应真是恼怒极了,她差点索性把他扔下不管,“让他在椅子里烂掉”。可他醉眼蒙眬地凝望着她,眼神中流露的某种东西感动了她——是从前的那个他闪烁出的火花。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觉得他们走不出困境了。她跪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贴在她的脸上,额头抵着他的指节:“罗迪,你怎么了?”她轻声问,“我都不认识你了。从前的那个你呢?发生了什么?”
他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但什么也没说,或许是说不出话来。她在他身旁又蹲了一会儿,然后强打起精神,决定把他移到床上。她估计他要上洗手间,于是扶着他站了起来,送他去走廊尽头的“绅士们方便之处”,他东倒西歪地走回来之后,她解开了他的鞋子和衣领,给他脱下长裤。罗德受伤之后她就开始护理他,已经习惯了帮助他穿衣脱衣,这些事她做得驾轻就熟。她说,他头一挨着枕头,就睡得不省人事,接着便鼾声大作,嘴里冒出难闻的酒气。他仰面朝天地躺着,这让她记起了战时接受的医护培训,想让他翻身侧过来,以免生病。但他不愿意,她既疲惫又灰心,最后只好放弃。
她给他盖好了毛毯,然后离开他走到壁炉边,拉开壁炉的防火网罩,又添了几根木柴。她事后非常肯定,自己加完木柴后,又合上了网罩。她同样能肯定的是,没有香烟在烟灰缸里燃烧,也没有点亮的灯或蜡烛。她回到了小客厅,又陪伴了母亲半小时。她们午夜之前才就寝,卡罗琳关灯前又读了十几分钟书,她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几个小时后她醒了——后来她才知道,那时大约是三点半——因为有一声微弱但很清晰的玻璃碎裂声。声音从她的窗户下方传来——是她弟弟房间的一扇窗。她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以为是罗德醒了过来,跌跌撞撞地四处乱走,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别让他上楼来惊扰了母亲。她疲倦地下床,披上晨衣。她刚打起精神准备下楼去对付他,突然想到或许那声音不是她弟弟发出的,可能是有夜贼想潜入庄园。也许是罗德那些关于海盗和短弯刀的话刺激了她。不过她还是悄悄地走到窗口,掀开窗帘向外张望。她看到花园被一道跳动的黄光照亮,闻到一股烟味——她这才明白,房子起火了。
像百厦庄园这样的大宅子,火总是最让人警惕。从前发生过一两起厨房里的小火灾,很容易就扑灭了。战争期间,艾尔斯太太最害怕空袭,每层楼上都放着装满沙和水的桶、水管和手摇抽水泵——但事实证明,这些东西一次也没用上。现在,这些水泵早已废弃了,也没有任何机械灭火装置。这里只有挂在地下室走廊里的一排古旧的皮桶,由于年代久远而开裂,可能会漏水——保存这些桶只是因为它们别具一格。在这种情形下,卡罗琳看到跳动的黄光而没有惊慌,真是一个奇迹。其实,她后来向我承认,在那个独一无二的疯狂时刻,她莫名地兴奋。她想到,如果百厦庄园被烧成废墟,那所有事情就都了结了。她回想着在过去几年里完成的工作,她擦亮了所有的木地板和镶板,所有的玻璃,所有的餐具。她难以克制地想放弃所有这一切,而不是阻止大火把它们夺去。
这时,她想起了她的弟弟。她抓起壁炉前的地毯和床上的毛毯,冲向楼梯,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她的母亲。楼下的烟味更浓了,走廊里的空气已经变成了浓雾,刺得她眼睛发痛。她穿过靴室,钻进男士洗手间,把地毯和毛毯浸在水盆里。她找到了电铃,使劲拉铃——我猜她一定拉了很多次,和几个小时前我见到罗德里克拉铃时一样。然后她拿着湿透了的毛毯摇晃着走了出来,一脸惊恐的贝蒂出现在挂着帘幕的拱门前,赤着脚,穿着睡衣。
“提水来!”卡罗琳叫她,“着火了!你没闻到吗?把你的床单和能用的东西都拿来!快点!”
她一边说,一边把湿毯子举到胸口,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跑到罗德里克的房间门口。
她说,还没打开门,她就开始咳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她进去时烟雾又浓又烈,她想起了在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时参加的一次防空演习。当然,那会儿她有一个呼吸面罩,演习的目的就是学会使用它。现在,她只能把鼻子和嘴埋在怀里的湿布上,奋力向前走。温度高得可怕。她看到房间四面都燃起了火焰,似乎到处都有火,她绝望地认为没有希望了,只能退回去。但她已经辨认不清方向,惊恐至极——所以她又转了回去。火焰就在身旁,她疯狂地用毛毯扑打,并开始用地毯扑打另一处火苗,很快,她发觉贝蒂和母亲也赶来了,在用她们的湿毯子扑火。滚滚浓烟暂时变淡了,她瞥见罗德里克和她离开时一样,还躺在床上,头晕眼花地咳嗽着,好像才醒过来。窗户上有两面织锦窗帘燃着了,还有两面差不多被彻底烧毁,落了下来。她拼命冲到窗帘中间,猛推开玻璃双扇门。
她说到这里时,我发起抖来,要是那个房间里火烧得再猛一些,突然涌进冷空气一定是致命的。但是这时候火焰已经被控制住了,而且,谢天谢地,夜晚很潮湿。卡罗琳扶着摇摇摆摆的罗德里克走到外面的石阶上,再回去帮助她的母亲。烟雾正在散去,她说,可她看到的房间就像是地狱一景:热得难以想象,恶魔作祟,至少有上千度,四处都是飞旋的灰烬和未熄灭的火舌,邪恶地扑向她的脸和手。艾尔斯太太咳嗽着,喘不过气来,她的头发乱七八糟,睡衣肮脏极了。贝蒂打来几盆水,在三位女士的脚下冲积出了一摊摊黑色淤渣,是灰烬、烟雾,以及地毯、毛毯和纸张的碎屑。
她们继续在房间里扑了很长时间火,可能比估计的时间长,因为她们起初扑灭了一簇火焰,便背对着它,几分钟后发现它又开始燃烧了。所以此后她们不敢再有丝毫大意,一处处有条不紊地检查火烧过的地方,泼水,用拨火棍和火钳清除余烬和火花。她们三个都想呕吐,呼吸困难,眼睛流泪,满是烟灰的脸颊上留下惨白的泪痕。最后一丝火苗扑灭后,发烫的房间迅速冷却了,她们却发起抖来,半是出于后怕,半是由于寒冷。
罗德里克一直待在打开的窗口,倚靠着窗台。他仍然醉得厉害,但是明白些了——我认为他是在想刚才这场搏斗中的每一个细节,眼前的火焰和令人窒息的浓烟似乎把他吓呆了。他的母亲和姐姐清理房间的隐患时,他只是怪异地注视着,什么忙也不帮。但当她们让他下到厨房,让他坐在桌边,用毯子裹住他时,他才意识到差点酿成大祸,他抓住了姐姐的手。
“卡罗,你瞧瞧发生了什么?”他对她说,“你瞧它想干什么?我的上帝,它比我想象得聪明!如果你没有醒该怎么办!如果你不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