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夜 精彩片段:
吾子
如果自己夸自己孩子可爱,一定会招致别人的嘲笑吧,因为没有人会讨厌自己的孩子。若总是因自己的宝贝儿沾沾自喜,可能会成为别人的笑柄。所以我绝不会说出那样自大的话,但是心里却疼爱得不得了,真想合掌跪拜,感谢苍天赐予我如此可爱的小人儿。
说起这孩子,真可谓我的守护神,这般可爱的小脸,天真无邪,我从这无邪的笑容中学到了太多太多。在学校读过的书,老师教授的道理,确实大有裨益。但是每当遇到什么事,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则是这孩子的笑容。粉嫩嫩的笑颜阻止我想要离开的双腿,抚慰我一颗躁动的心。
孩子安然地睡在小豆枕头上,两只小手随意舒展,天真的睡颜跟大学问家在我面前高谈阔论可不一样,我从心底涌出热烈的泪,就算再怎么强硬任性,面对纯真的孩童是再也耍不出威风了。
他在去年年尾时分呱呱坠地,当别人抱来把这红扑扑的小脸给我看时,我还处在迷茫之中。现在再回忆,真觉得自己无情至极。唉,你为何会平安降生?如果你不幸夭折,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回娘家。因为我一刻都不想待在这种丈夫的身边,你为什么这么健康啊?唉,真是的,真是的。往后怕是要牵绊一生,我将永远要在黑暗中生活了吧。
人世无聊,命运悲惨,我心里只有这种想法。人们前来向我贺喜,但我感觉不到一丝喜悦,只觉得日子乏味无趣,一个劲儿地钻牛角尖。可是话说回来,当时要是换成别人,说不定也会想要放弃一切,即便是心思活络之人也定会认为世间无情无义吧。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产生这种念头绝不只是我狂妄的缘故,一定、肯定有谁也会如我这般抱怨人生的。我没错,我没有做错,所有的冲突都是丈夫故意而为。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盲目地恨着他。后来,我又开始怨恨我的娘家亲戚,也就是把我养大的舅舅,我恨他故意把我嫁给这种人,让我吃尽苦头。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就是因为温顺乖巧才奉长辈之命嫁为人妇,最后落得这么凄惨,宛如盲人跌入幽暗的谷底。究竟有没有神啊?神明你到底在哪里啊?我真的非常痛恨他。因为他,我也痛恨当下这个世道。
有个性是件好事,否则,绝对经不起磨难,也有人说个性软弱的人像海参似的软琅珰。不过时异势殊,人不能一直由着自己的性子展示自己的性格,女人尤其要注意,最好能心领神会学会隐忍。但是我这种喜怒形于色的个性,别人应该不喜欢,会觉得我没有涵养没有修养吧。所以很多人都会觉得我的丈夫娶了一个相当没劲的老婆吧。虽说现在大言不惭,但当时的我可从未反思,也没体谅过丈夫。他脸色一不好,我也马上气不顺;他嘟囔一句,我就发火,虽说没有顶嘴,可是我不说话不吃饭,还迁怒于下人,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性格执拗,但执拗地毫无意义,平时爱哭鼻子也只能咬着棉衣袖子偷偷哭,只是悔恨的泪水罢了,不能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我嫁过来也有三年了,起初两个人可以说是相敬如宾。互相熟悉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时间久了,隔阂却深了,两个人都开始任性起来,越来越为所欲为,对彼此只剩下不满。而且我又是个好胜的性情,越发熟不拘礼,便开始指点丈夫在外面的事。“你总是瞒着我自己出去游乐,从不跟我讲外面发生的事,这样我们会心生嫌隙。”我恨恨地说。
“我怎么会跟你见外呢,不是什么都跟你说吗。”他根本不把我当回事,自顾自地笑着敷衍。
他出去玩乐的事情,我其实一清二楚,真让人受不了。一旦怀疑一件事,那么接下来就会有十件二十件事情让我疑心。一天到晚总是疑神疑鬼,总是觉得怪怪的,越想越乱,无法自我调节。现在回想他顶多也就是瞒着我在外面玩一玩吧。怎么说,因为女人家嘴快,他不可能将公事讲给我听啊。就是现在,我也知道他还是有很多事情瞒着我呢,我深深地理解却不带一丝愤恨了。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这才是丈夫的可贵吧,我那么哭闹那么怨恨也不跟我一般见识,这更是丈夫的闪光点。那个时候要是他对天真的我透露了某些工作方面的事情,真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即便他没说过什么,家里总是人来人往要我帮这帮那,而且还有人交给我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总是特意来为难我,说什么这次裁决的最终结果关系到他的生死,什么原告啊被告啊,前来游说的人不胜枚举,但我一律不管。但我不是以山口昇裁判官妻子的名义义正词严地回绝,只不过因为家里乱作一团让我无处分心而已。我哪有闲情去听那些无聊的客套话,索性一个人清清静静来得洒脱。
也多亏了这么想,才没有落得受贿贪污的恶名。但隔阂却愈加坚固,笼罩心头的云雾也愈加深重,最终导致彼此无法理解。仔细想想,这都是我做得不好啊,一定是因为我不会做人才导致丈夫的心思渐渐拧巴,都是我太过分了,才造成现在的局面。
我落下悔恨的泪水。
在关系最僵的时候,我们互相不理睬。他外出,我不问,他也不说,要是他不在家时有人过来,不管多么火烧眉毛我也绝不会拆开信件。说是妻子,还不如说是个看门的木偶更合适。我收了信就赶人家走,那种冷淡无情的态度,丈夫发怒也是在所难免的。刚开始也会发几句牢骚,有时理论,有时劝解,有时安慰,可是我实在固执,将丈夫的内敛含蓄作为继续放肆的资本,怎么可能为那一点儿温柔就改变执拗的心性呢。丈夫也吃惊于我的行为,只能撒手不管。吵嘴时还好,到了两个人一言不发互相瞪眼的地步,所谓家,只是屋顶、天井、墙壁的组合罢了,甚至比夜宿在外的寒露更显冷清孤寂,涌出的热泪结成冰也不奇怪。
说到底,人总是自私的,好的时候不会想起那么多的事情;悲伤的时候,别说一些恶心人的话了,那些陈年往事,将来啊,更好的,美好的,完美的,越想越多,越是想起这些美好就越会讨厌现在,讨厌得不得了。好想逃离啊,希望斩断羁绊,只要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哪里都好啊,一般都会有这种想法。是的,我也不能免俗。于是我开始做白日梦,我不应有如此厄运啊。还没有嫁到这里之前,在我还是小室家养女的时候,有很多人关照过我,上前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相亲对象中有当海军的潮田先生这般显赫的人物,还有像细井先生这样的白面医生呢,可是阴差阳错我找了这么一个沉默闷头的丈夫,可能是一时之错吧,但要是将错就错度过如此无聊的一生,简直太悲惨了。我从未想过从自身找原因,只是怨恨着别人。
我变成了一个无聊透顶无所事事的妻子,无论多么体贴的丈夫也不可能喜欢这样的妻子。丈夫从办公室回家的时候,虽然出门相迎但只是例行公事罢了。对坐无言,我一句热乎话也没有,他要生气便生气,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对他极为冷淡。丈夫忍无可忍,噌地站起往外走去。他能去哪儿呢,不过就是花街柳巷吧,要不就是招艺伎游乐的小屋。我当然是恨得咬牙切齿,不过说真心话,是我自己故意耍性子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丈夫才出去游乐的。是我,让他选择了放荡游乐;是我,让他彻底变成一个不着家的浪荡公子。